房间里没开灯,透过窥孔,走廊彻夜长明的灯光宛如给病床开了一扇光明的窗,却也像一个四方的牢笼。
“到底怎么了?”明哲问,佑真还在她怀抱里,她却开始后悔方才的冲动了。
可就算陆缆之把她当做工具,她对陆缆之依旧有真感情。佑真不愿向明哲明言挑拨两人的关系,也出于为了保证明哲的平安。
她说:“我害怕……万一……醒不来了呢?”
应当再进一步安慰,明哲却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机械地说:“不怕,没事的,我在……”
“如果……”佑真看了她一眼,声音忽然低软下去,“如果……这次手术出事了呢……”佑真半闭的粉红的眼缓缓靠近前,明哲完全呆了,身体着魔似的想靠近,却在最后一刻偏过头,猛站起身,往房间的一角,慢慢地倒了一杯水递给佑真。
佑真望着站在床边的人,迟迟没有接过水,“你很害怕我……?”
她因难堪而受伤的表情让明哲苦恼地解释:“不是的……我……你太小了……还只是个孩子……”
佑真迷惑又失落地瞪着眼前的人,“我不是孩子了!我26岁了!你比我大很多吗?!”明知是强词夺理,却顾不得许多了。
她摘掉明哲手里的杯子放在桌面,半跪起身子,拉明哲的手摩挲着面颊,黑暗中,佑真的目光仿佛有种妖异的魔力,她扬起脸,“抱我,抱抱我……”
明哲已听不清她说什么了,只低着头一味地拒绝,“不,我觉得我自己……”
“我愿意的!我不会告诉别人!就你和我……”佑真悄声急切地承诺着,低下头,帮她解大衣的纽,从下往上,一粒接着一粒……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明哲慌忙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佑真,你还太小了,你还在上学……你没有足够独立成熟的思想……你可能根本,对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你长大一点……等你获得了足够的关爱……我这是在帮你……你未来会感谢我的……”她觉得这是理智,却不知爱的头一个征兆便是自我怀疑,全副精神都在对抗佑真,和她对抗,她也不知为什么,对佑真一个病人,在力气上几乎就要被她占了上风。
“我没有时间了!晚了!”明明只差一点,却永远只差一点,佑真拽着明哲的衣襟不觉泪流满面,“我好难过,好难过啊明哲,你帮帮我,你别这样对我……”
为了限制佑真的行动,明哲紧紧抱住了挣扎恸哭的人,她的下颌抵着佑真的发,“没事的……我们深呼吸……会过去的……”这是她已用过多次的方法,熟稔得自己都觉得无用。
佑真渐渐不再挣扎,静静地聆听着那人怦訇作响的心跳,沉沉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幅画……你画的……到底是谁?”
即便在这世上只若流星转瞬而逝,她也想尽力抓住些什么,这是她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
明哲的指极轻地点在佑真的颈脖,“这里,原本有颗我点上去的痣。”
佑真并不知晓这句话的现实意义,这是明哲第一次接收她时做的记号,这颗痣是独属于明哲的标志。
天终于亮了,佑真一夜未眠,明哲坐在沙发上又熬过一宿。两人饶有默契各踞一边,直僵持到早晨叶瑾彤前来。
叶瑾彤虽已届不惑,但保养得年轻漂亮,乍看不过30过半,今日一张白皙的脸上印着两枚小山似的黑眼圈,登时显老了几岁,明哲纳罕,一夜没睡的倒像是她。叶瑾彤看见两人也觉得奇怪,两日前二人对视都笑意融融,今日一反常态,不仅目光无交流,还一南一北,脸上的颜色都不大好。
佑真尤甚,索性闭目假寐,似是借此躲避问询。叶瑾彤只好当她睡了,悄然守在一旁。
明哲见她来了,正好腾出身去追查她疑心的事,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要出门,佑真怕她为躲避自己回实验室碰着了亚比该的激进分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去哪呢?!”
她说话隐含哭腔,叶瑾彤看看佑真又望望明哲,明哲道:“我有点事。”
佑真说:“你不要去明日方舟!”
亚比该往日的行动温和,日常活动不过是做做演说,发发传单,料想对陆缆之和叶瑾彤是无妨的;但激进派是新衍生的分支,特别针对新人类,佑真不了解他们的行动底线。
明哲一时不知如何对答,佑真又重复,“我说你不要去明日方舟!这一周都不要去!”
叶瑾彤联想到昨天的砸玻璃事件,意识到佑真所在的亚比该或许发生了什么,问道:“佑真,是不是亚比该说什么了?”
佑真只好说:“他们……把明日方舟的玻璃砸了……”她话没说完,叶瑾彤接话道:“哦,这个事我知道,只是两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小打小闹,你不用担心。”
佑真见她成竹在胸,似是对这事了若指掌,沉默下来,明哲说:“你听到了,没事的。我也不是去实验室。”
明哲推门的动作顿了一顿,这是最后一天,应当再回头看她一眼,却还是硬起心肠拔足离去。
离开医院直奔二公山,明哲寻思,佑真跟踪白歆后就出现了绿灯的幻觉,要不是她恃技凌人,以叶瑾彤为人谨慎的程度,她很难找到二者有联系的证据。方至艾可家门前,濯雁秋便见鬼似的撂下花剪往屋里躲。
明哲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门,濯雁秋在里面全力顶着门,“你要干什么!我叫人了!我报警了!”
“你不开门,上次只是车玻璃,这次就不止了……”口上威吓,手上却并没用力。若非方才试过,艾可家的所有电子安全系统全部升级成需授权的设备,这扇门怎么也锁不住她。
上次的爆炸事件,终究没查出所以然,官方结论是小区音响故障引发连锁反应。濯雁秋心知她不怕警察,和白歆一样都是妖女,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老爷子不在!你要是来找麻烦,我绝不放你进去!”
“我找白歆。”明哲直道来意。
濯雁秋一听是来寻白歆的麻烦,乐得隔岸观火,大叫道:“白歆!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白歆!你来!你自己惹的麻烦你自己和她说!你别连累我们!”
白歆早知是明哲来了,艾侠艾可不在,她故意拖延不出手,以便观赏濯雁秋惊慌失措的出丑模样。
在濯雁秋一再地怒骂呼叫下,白歆唇含讥笑姗姗来迟,“哟,有何贵干啊,新人类?哄好你那没脑子的小亲亲了?”
“叶瑾彤跟你们是什么关系?”明哲开门见山。几次暗查艾家的背景,都无迹可寻,料想其背后势力非同一般。
白歆站在门外,濯雁秋却并未离去,在一旁偷听些白歆错儿好和老爷子告状。
白歆笑道:“阿姨,你不上楼,她发神经病连累到你,可别怪我!”
濯雁秋闻言忙忙上去了,白歆翻了一个白眼,“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明哲不言语,直直盯着白歆,白歆抱着胳膊,目光尽是傲慢,直至嗅见一缕刺鼻的气味,寻味低头一瞧,灰烟正从她的口袋冒起,眼看兜里的手机就要爆炸,白歆失惊,慌忙脱下外套掷在地上,爆炸的明火点燃了衣服,火苗逐渐从灰渣里冒出头。
她一声冷笑,架起胳膊,“就这?!你以为我是那个傻大姐吗?”“傻大姐”显然是指濯雁秋。
“你跟NIMRO有关系?!”明哲若有所感地说,“宁录……还有谁……你这个做投资的追求者对你还蛮好的,响应好快……唔,资产不少,不过近日他亏了不少钱,资产从追求者排名中下降2位……姓孙的,他应承你帮你联系的人,恐怕黄了……因为他通讯录里根本没有人有这人的联系方式……”明哲说着皱眉一顿,“你背靠的比你靠谱,应对的挺快的,短短一分钟,该毁的毁该锁的锁。这样吧,做个交易,这人……我可以帮你找到,你要吗?”
迟迟意识到明哲真正的目的是通过访问她的手机攫取内里的资讯,且以攫取的这些关系网络几何式传播某种病毒窃取资讯,白歆突然慌了,抿起嘴唇,花圃里一只花剪登时腾空而来,明哲扬手一把接住了身后飞来的花剪,道:“你不用向我再用你那一套,你受过的训练我也接受过,吓唬吓唬普通人还可以,对我还是省点力气吧……”
白歆咬牙冷笑,“那就试试看……”最后一个字出现回音时,明哲意识到自己还是在接花剪的一刻掉以轻心了,这姑娘不禁天赋异禀,在意识剥离试验时想必吃了不少苦。只能眼看着意识越来越模糊,目下的绿植宛如病毒狂生长,一瞬间渗入钢筋混凝度爬满高楼平地,城市顷刻变成一片废都,藤蔓上忽然开出无数花朵,花朵里长出一张张人脸,愈渐膨胀的七窍里孕育着肉眼可见的无数透明蛇卵,正在蠕蠕翻动着,在膨胀到极致后爆涌出千百条蛇,一瞬间爬满了双腿双手,细小的翻身钻进皮肤,粗壮的张着血盆大口,口里伸出花朵,花朵结成人脸,循环不息……世界仿若融化的油彩逐渐崩毁,陆地沙化瓦解,逐渐坍塌成一片冰冷腥腻的沙蛇之海。
无法呼吸,明哲无限地沉下去,恍惚间又回到了年少时,漆黑中尽是早已谙悉的屎尿、污浊的人体、死去动物的混合气味……一开始还能根据送食规律判断时间,后来间隔越来越长,她已算不清究竟过了多少个日夜,有的孩子已经不动了,有些还剩奄奄一息,低声哀呼饿的,嚷着怕死的,叫着从不存在的妈妈的,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拍打尖叫嘶吼的……饿……年少的她心里除了饿什么也没有,突然眼前露出一点光明,不等孩子们抢上前,光明中投来一只什么,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嗙”地一声浊重的声音,孩子们呆了一下一拥而上,她也如一头饿畜奋力争抢,你撕我扯,抓在手里,指甲缝里都是污血,有的张嘴就啃,有的却傻住了,颤声喊:“这是生肉……”不止是生肉,早已臭了。她饿得顾不得许多,闭上眼睛忘记一切,肉渗进牙缝里,连着血与泥一并吞进胃里。
一阵冷风吹来,身后的大门打开,月光照进兽棚,孩子们转过身,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跑,跑吧……跑不动就喂狗。”
她只记得身后野兽咻咻的气息,**的口水仿佛滴在了她的腿,肺像炸了似的疼,不管,还是跑,没命地跑……有的孩子跌倒了,瞬间被一群饥饿的畜生包围,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有的孩子开始推搡他人,别人撕扯她,她也抓咬别人,她决不能死在这里!边跑,边飞快地张望着,要寻找一件利器,树杈或者石块……
她那顽强如野狼似的意志力,让那人放弃了她,转向另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终于在奔逃中被推倒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回头,却还是在几番犹豫后回了头,她捡了一根树杈子,向着飞扑的恶犬挥去,在“嗷——”的一声野兽的惨叫后,吓退了一群畜生,那是只头犬,此刻一只眼睛正在流血,她挥舞着手上的“武器”,野兽一样龇着牙向那群畜生示威。
女孩儿恐惧地躲在她身后,她指挥道:“找个什么!树枝,石头!认住这只头犬!咬死它!”
活下来的孩子离开森林返回孤儿院,每当被奖赏来自天堂的美味时,老妈妈都会敲着碗盘以示提醒,孩子们就错落有致地喊:“谢谢费舍尔先生!”没有人追问消失的人,因为源源不断有新来的孩子,那是个永劫似的荒年……
灰眼睛的男人温和地问她:“好吃吗?”
她点头,“谢谢你,费舍尔先生!”
费舍尔摸摸她的头,“想每天都有吗?”
“想!”她坚定地说。
男人说:“如果你是我想要的那种女孩儿,就可以天天吃这些天堂的食物!”
“我是的!”她说。
男人摇摇头,“我要找一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聪明、冷静、坚毅、专注的女孩儿,你是吗?”
她重重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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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