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子声音洪亮,被她一嚷,女子更加心慌,下意识就要抽身逃离,高个子见肇事者要跑,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裳叫道:“快帮忙!别让她跑了!”话落一群学生纷纷围上前,“就是你,我认得你!你把人砸伤了,还往哪儿跑!”“拉她去医院!”一个说。另一个说,“不对,先去警察局!”“都别吵了,先交给学校!”……一群人正闹得乱哄哄,那女子突然诡异一闪,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挣脱了高个子的钳制,大伙反应过来,那女人已经跳上了正在关门的公交车——
眼看着公交车驶走了,一众人面面相觑,小平头迟迟反应过来,“怎么办?”
娃娃脸说:“我把车牌号记下来了!”
“先报警吧!”高个子拿出手机。
……
佑真觉得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想呼叫,但喉舌仿佛被割去了。钻心的疼痛让佑真猛然睁开双眼,天花板刺目的白光让她一时惘然。
“你——”
身旁的声音使佑真慢慢转过视线,那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清瘦面庞、浓眉深目,一头的乌黑的长发束着低马尾。她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浅色的牛仔裤蹭了一大片污渍。
女子见床上的人逐渐醒转,开口道:“陆佑真?”
是一把异常悦耳的声线,佑真有些怔怔的,“你是……?”
“元初。”那女子说话时,插在大衣口袋里的一只手不禁握了握口袋里的身份证。
佑真头脑朦胧地仿佛里面灌了铅,狠搓了一把脸,“我现在……在哪儿?”
元初说:“你在医院……对不起,是我刚才踢球砸到你……他们让我帮忙把球踢回去……我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她是来道歉的,佑真确认地点了点头,四下里一张望,但见床头柜旁放着一杯茶,摸了摸口袋便要挣扎着坐起身子,元初连忙上前去扶,佑真按着头问:“我手机呢?你看见我手机了吗?”
元初摇摇头表示没有,佑真已经把脚从床上放了下来,“我鞋呢?”
元初望着她踩在地上的脚,连忙替她找鞋子,佑真蹬上鞋,拔腿就往外跑。
显然这是不对的,元初跟在她身后问:“你去哪儿?”
佑真打发她说:“你不用跟着我了,我没事!”
她被她喝慢了一步,却仍像是没听懂,仍旧随在后面。两人出了急诊来到过道。只见一个男人拎着热水壶慢慢悠悠正在靠近,佑真一闪身躲进一侧的走火通道,元初见她躲,便也随她躲着,屏气凝神中,望见她颈侧一颗细小的痣,心头一跳,只觉似曾相识又没有头绪,正要伸手去摸,她已经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傍晚七八点的光景,街上人来人往,繁华正盛,佑真走了一段,见元初还跟着她,很是诧异:“你跟着我干嘛?”
元初踌躇着答不上来。
佑真猜她许是愧疚,“行了,我没事,你不用跟着我了!”
元初不知该怎么告诉她,自己跟着她并非因为担心她,而是因为自己脑海里空白一片,除了跟着她,不知该做什么。
佑真见她面有难色,以为她过意不去,便伸出手来,“那你有钱吗?不然你给我50块吧,咱们就当一笔勾销了!怎么样?”她的手机落在教室,需要钱打车回学校。
“钱……?”元初面露难色,“我没有现金……不过我可以手机支付,我可以送你回去。”
两人坐进昏暗的出租车里,城市的夜光化作密密麻麻的光珠堆积在一起,流浪歌手的吉他吟唱如水流淌,街灯途人构成了一幅和谐而陌生的奇景。
元初偏着头眺望车窗外的夜景,玻璃外的城市之光勾勒出她过分漂亮侧颜。
那歌词唱着:“我已完全醉了,头枕你的双腿而睡,沉睡不醒,已经喝得太多……”
佑真突然感到这一刻分外熟悉,一定做过相似的梦,却无论如何没有印象。她像是很有故事的一个人,佑真有些好奇,“你裤子怎么这么脏?摔跤了?”
“刚才在去医院的路上弄的,有辆车,差点撞到我。”
她说话四平八稳,佑真觉得她仿佛没有情绪波动,这样惊险的事,像在说别人。佑真把手肘支在车窗,托着腮笑问:“你看着和我差不多大,你也是学生?”
元初不知如何回答,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应对。“今天砸到你的头对不起。”
“没关系,活该我有这一劫。”她说着,不禁低头衔弄起颈脖的小舟挂坠,“中午的时候,有个同学跟我说楼下有人找我,我下楼等了半天,那个人没等到,但皇天不负有心人,把你给等来了。”
元初有些窘,转而问:“刚才,你……为什么要跑?”
“……不想见到我爸。”佑真把头背过去。
元初不知如何接话,佑真说:“有些人,你跟他待得越久……越不认识他了。”突然醒悟自己竟对一名陌生人吐露心底话,佑真便不再多言。
“你爸爸,就是那个提着水壶的男人?”
佑真低头一笑,转过脸来,“那是我老师!”
幽暗的小空间内,这一笑颇有些天真的媚态,窘色从元初的脸开始蔓延,随之扩散至全身,进而坐立难安,佑真觉得她有趣,一会儿沉稳一会儿稚拙。一连追问她是哪里人,今天来学校干什么,家住哪里?元初通通以反问顾左右而言他,闲聊着,不觉已到了学校。
车子停在校西门,元初率先下车为佑真打开车门,佑真下了车,以为她还要上车,不料她已把车费结了。佑真问:“你不回去吗?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不用送了。拜拜!”
到这里就是极致了,再跟下去实在有些奇怪,元初机械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拜拜,正漫无方向地走了几步。突然听见身后陆佑真在唤:“唉你等等!”
不等元初转过身,她已追到她面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手机拿来,我给你电话!”
学校建在半山上,这个季节空气里都是金桂的甜香,却不知为何,衬着眼下这目色迷离的姑娘,竟有一种凄绝的况味,元初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抗拒带给她这种感觉的人,“我……手机没电了。”
佑真并未多想,依旧热情地说:“那你说号码,我记一下。”
大约是一呼一吸的间隙,元初开口道:“……你说,我来记。”
佑真举目,黯淡的街灯下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很清楚,自己被拒绝了。
天阴了一上午,到中午,终于下起雨来。元初没有伞,倒也不甚在意。昨夜她坐在路边逗流浪猫,碰见两名醉汉借酒发疯,她捏断了其中一人的手骨——要说她怎么知道的,那只是一种感觉,一如行医多年。她觉得自己过分强壮,两日来并没有怎么吃东西,却没有饥饿感;她过目不忘,速度很快,力量似乎也比常人大许多。
她在风衣口袋里发现一个钱包,钱包里没有钱,只有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身份证上的名字正是她报给陆佑真的,然而住址对不上,那里是一片拆迁了的荒地。银行卡的密码她想不起来,幸而手机支付支持刷脸。尝试过从手机通讯录寻找相识,但里面没有任何联系人,网购记录也是空白。
她具备所有基础生活常识,在不同的场合能适当地应对,唯独对自己的过去毫无印象,就仿佛她是凭空而来,或者说,突然用另一个人的身份在生活。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她的记忆仅仅起始于和陆佑真相遇的那天,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陆佑真的学校?
长宁墓园位于越港青冥山顶。细雨连绵,青松夹道的盘山公路上往来的尽是吊唁的车辆,路程说长不短,除了登山爱好者,甚少有人步行上山,然而登山爱好者不大来这里。今日只有陆佑真一人撑着伞禹禹走在山道上,她边走边在心里后悔,千不搭万不搭,偏偏搭了这一辆,计程车司机今天孩子过满月,他怕晦气,车开到山脚便不愿再走。这里正是人烟稀少之处,肯上山的都是载有乘客的。
佑真抬起手来看了看表,时间已是下午,故意选在这时是为了和她父亲岔开,阴雨的午后,沿途都是暮气沉沉的景色,前后看不见一个人,却能看见弯弯曲曲的公路一直伸进雾里,使人更觉漫长。
路面水涔涔的,一辆驶得飞快的车冷不防溅了佑真一身水,佑真掏出纸巾擦得闷气,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以为是她父亲,故意放任它响着,手机来电不依不饶,她犹豫再三掏出手机,来电却是个陌生号码。猜测不外是陆缆之借旁人的手机打来的,接电话的口气便带着几分敌意,“又干嘛?!”
那头被这语气吓得迟疑了片刻,说:“……是我,元初。”
说起这人,佑真愈发气恼,一来为自己预感准确,果真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和她做朋友,她自信受挫;二来为了她,自己前后去了三次派出所,在众人面前大出洋相!
佑真十分冷淡地说:“谁啊,不认识!”
对面依旧是那副稚拙,“就是……那个砸到你头的人。你还记得吗?”
佑真冷笑,“是哦!你不怕我讹你了?这会儿怎么想起我来了,那有何贵干?”
元初说:“可能有些打扰你,但我想见见你。你在哪?”
佑真暗自想着:我就是那种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的?心里想,嘴上便轻飘飘地说:“没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既然先前决定不再打扰陆佑真的生活,这会儿再找她,被她误会怀有情绪也是情理之中,若不是情势所迫,她也不从这里入手。
“你要干嘛?我最近都没空!”
元初下定决心,“我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呵,你给我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砸到我的头跑了,我为你进了一次派出所说明情况,我说你是我的朋友,你弄坏了人家的车,人家找不到你人,我为你又进了一次派出所,他们调你的乘车缴费记录,说你账户异常,无法调取!我又被拉去问了一次话,枉我给你说话,说你是好人,不会跑,结果呢,你跑了,跑得影子都不见了!人家还怀疑我是你的同党差点要我赔钱!”
佑真一股脑把苦水倒尽了,对面仍是安安静静地在听,还适时补上一句“我在听”,她态度过分端正,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佑真气势一减,语气就有些委委屈屈的,“那你还想怎么骗我?”
元初这才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应该给你解释的,但其实我也解释不了。”她顿了半秒,“我失忆了。可能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手机里没有联系人,身份证也对不上……我唯一的记忆,就是和你认识的前后,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佑真消化了片刻,内里一个自己对她说:“开什么玩笑,骗子就是觉得你好骗,才逮着你骗呢!”另一个对她说:“这人怎么看都不像坏人,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我就是这世上她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我在长宁墓园。”佑真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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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