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在望山城人口中并不是这个样子。
但路过张家门前,偶尔会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
谁家中不会闹老鼠,加上张婶从未在人前说过半点张运的不是,自然也不会有人多心。
今日黄卫元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平日待人温和的张运,在家中竟会是这样子。
就连牛婶身为邻居这么多年,若不是跟着赵将军夫妇过来,她都不知道还有这些曲折。
张婶一脸疲倦,赶着他们出去。
“走吧,走吧,一切出去说。”
这里可不敢再待了,生怕又触张运的霉头。
众人再次返回牛婶家的屋子,牛婶手忙脚乱得给她拿了个凳子,神色不自然道:“你坐吧。”
黄卫元亦是愤然:“张婶,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了,怎么家中孩子如此大逆不道,你也不跟人说,一个人憋在心里呢?”
“家丑不可外扬,加上他如今好不容易在外面谋了份差事,我怎么敢说,况且,他正常的时候待我挺好的,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重重叹了口气。
“都是那些该死的蛮子,若不是他们毁了我儿的手脚,他不至于一人在屋中闷上五六载,不出来见人,他只是心里病了,我担心外人知道以后会对他指指点点,远离他。”
赵临川沉默着,最后自责道:“对不起。”
张婶摆摆手:“姑娘你说什么对不起,因为赵将军和诸位将士流血流汗,才有了安稳日子可以过,感谢赵将军都来不及,又怎会责怪赤霄军?”
她忽得弯起眉眼,拉着赵临川的手,笑容和蔼,日光落在头上,赵临川蹲下身子,回握住她的手,重重点了头。
“赤霄军乃我大齐最勇猛的将士,个个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孩子,我的孩子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经很不错了,心上的伤痕我也知道需要时间来治愈,尚且能看着自己孩子,那些战死沙场的孩子父母见不到得多可怜,想到这里,我再望着我家张运,日子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方才张运那样子,依旧是横在褚玉心中的一根刺,结果已经发生,他们改变不了。
可也不是成为窝里横,横行霸道的理由,若没有张婶操持这个家,他哪能安稳度日,不光看不到张婶的付出,甚至认为理所应当。
张婶也从未亏待过他。
“可是张婶,如果不让他明白,光是你一个人担着,你身子迟早会垮掉,张运这般对你,高兴了来你跟前孝顺,不高兴了又砸又骂,搅得不得安生,他的遭遇我倍感同情,可这也不是你任劳任怨的理由。”
褚玉出声,想起家中自己的遭遇,找到一丝共情。
“人生坎这么多,他不自己迈出这一步,总不能日后事事都让他,他对所有人都以礼相待,唯独对你,在家中暴戾乖张,此行应当改变。”
张婶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嘴边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赵临川也劝道:“将军说的没错,张家婶婶,若是任由他这般,你在家中日子想必也不会好过,人在世,不过图个安稳。”
黄卫元道:“可有什么解决办法?”
“县令大人,你且看看望山城中可有什么适合他做的事,挑几样不用走动的给他送去,尽量在让他多接触人群,与人交流,切莫让他再自行封闭起来。”
赵临川提议道:“我记得将军跟我说过,望山城收留了许多因为战争落下残疾的人,有一个当年他的挚友也在其中,无家可归都集中住在城北的那片荒地上,他们平日里也会做些手工出来卖,将张远送去那里,那里有比他更惨的人,相信他在治愈别人的同时也能治愈自己,他本性不坏。”
褚玉点头:“张婶考虑一下?”
张婶思索后便道:“我都听你们的,我会出城去老家马家村避一段时间,后面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她转头看着牛婶继续道,“那只鸡我也不争了,是牛家的就是牛家的罢。”她缓缓起身,注视着牛婶,“牛家妹子,让你看了笑话,这些年打扰你们家了。”
牛婶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这只鸡我轻易得来,我心里倒是有些不爽快,在我隔壁住这么久,想想你不在我还有些不习惯。”
说到最后语气倒是变得扭捏,有些不舍。
张婶怔住最后哭出了声。
褚玉抬头,远处青翠的望山巍峨高耸直入青云,边关的春风不如内地湿润,吹在脸上有些干燥。
日落西山,红霞漫天。
他们回府时田嫂已经备好一大桌饭菜,给他们接风洗尘。
烛火融融,杯盏碰撞,暮色降临后,天上繁星闪烁。
赵临川带褚玉出门消消食,明日她就要去军营,其中还有好些事要叮嘱,在街上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
“赵将军若是放心不下,明日随我同去如何?”
她转身倒走,面对着赵临川,笑得眉眼弯弯,灯火的光晕落在她身上,少年身躯干净的脸庞偶有两捋碎发拂过。
时至今日,他们都能坦然面对原先属于自己的身体套在了别人身上,但瞧着自己曾经的眉眼,有些时刻,却显得无措起来。
他们成亲那日因有圣旨在,故而匆忙,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回了望山城,时日转瞬即逝,昔日彼此的脸庞却又历历在目。
“如此也好,反正丑媳妇迟早要见家属的。”
赵临川弯起眉眼打趣她。
褚玉明白赵临川这是在说她的长得丑。
她不甘示弱回道:“鲜花都插在牛粪上了,嫁狗随狗咯。”
他笑吟吟看着,褚玉转过身和他并排走在一块。
望山城的夜市虽说不比盛京繁华,可热闹丝毫不逊色,难得的安稳日子,百姓对未来也是充满希望的,苦中作乐,人人都向往着日后真正的太平。
望山屹立,像年迈慈祥的神明,温柔得注视着他脚下曾经满目疮痍饱受战火的生灵,他生长在这里数百年,若会有心愿,那一定是风调雨顺,平安喜乐,福嗣绵延。
“你为何会想到那个办法?”
路上赵临川有些不解。
“因为他的生活从顺遂变得不顺,封闭自己这么久,就找不到自己的价值了。”
褚玉顿了顿,像是想起自己的过往,她亦是在封闭的困境中,给自己找到一份希望,才走到今日。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因常年在家中积郁成疾,心头有忧愁难以排解,一度觉得自己融入不到人群中,后来她身边的人告诉她,她一定能寻到自我价值的,于是她终于在及笄那日,于盛京城的青雀台上红袖一舞,只为余生,只要心中有希望,心里定有光明。”
赵临川听到及笄青雀台上红袖一舞,目光一滞,他深深注视着褚玉,过往的记忆蜂拥而至。
他又想起两年前他瞧见青雀台上的姑娘。
“褚玉,你说的你那个朋友,是你么?”
赵临川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凝望着。
褚玉被他拉得一个转身,刚好错过身后的喷火杂耍,火光亮了起来,照得赵临川眉眼清明。
她一怔,笑道否认:“不是。”
火光暗了下来,嗓音低沉伴随喧嚣声传来。
“当真?”
“当真,赵将军为何会这么问?”
“无妨,我也有一个朋友,曾为她一顾,至此梦里两载,只是与他们而言,不过是素不相逢,相逢不相识。”
“你朋友喜欢她?”褚玉直言。
赵临川沉默着,他那时心里自是喜欢的。
少年打马从街而过,正是春风得意时,在同样的时间里,他像是遇见自己的千金时。
可是后来,恍然如梦。
时至今日,她不过是当年惊鸿,少年心性,一眼喜欢就是喜欢了。
放下就是放下了。
“不喜欢。”赵临川否认。
“年少不知事,故作风流罢了。”
倘若他没有婚姻,尚可承认自己的心。
只是现在,他是成了亲的人,不管起初缘由为何。
他不想对不起褚玉。
心里惦念素不相识的人,对褚玉不公,对他是囚牢,对那个人,是困扰。
火光明明灭灭,有人孩童嬉笑跑闹闯了赵临川一下,猝不及防地他跌进褚玉的怀中,听见那颗股跳如雷的心。
望山城认识赵临川的百姓纷纷围拢鼓掌欢呼,在他们眼中,是新娘子撞进了将军的怀中,两人新婚燕尔,很是羞涩。
可实际上,褚玉尴尬地不知道该把手往何处放,赵临川自己跌进自己怀里,面红耳赤。
他忙不迭稳住自己的身形,羞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转身就跑,可没跑两步折返回来拉着褚玉仓皇而逃。
远离热闹的人群,走在窄巷中,就着夜色,欢笑声如浪潮逐渐远去,只剩下安静的风声。
此地跟外头的热闹有所不同,这里零零散散摆着茶摊,坐在茶摊上的人多数是一些望山城的文人骚客。
“赵将军,你为何会知晓张家跟牛家的事,就连张运的情况都知晓?”褚玉忍不住问到。
赵临川松手活动了手腕,侧头瞥了一眼褚玉,解释道:“我接触过不少因战乱导致家破人亡或者残疾的人,发现他们或多或少心里始终有道疤痕难以治愈,只不过有人选择向前,有人选择停在原地,还有一类人跟张远一样,选择逃避,黄县令曾经找人计算过望山城中这类人的数量,有些人能够自愈,自愈不了的就会情绪不稳,哭,闹,易怒,浑身带刺,这些都是他们的特征,无法正常的融入人际关系中。”
他说着脑海中忽然想起宫宴那日,瞧见褚玉怯生生跟在褚闲身后的模样。
那时候他身边的世家子弟笑着跟他说,瞧,那个就是名动盛京城的褚玉,世家小姐的典范。
爹是当朝太傅,又是太子的老师,母亲的妹妹是贵妃,如日中天。
通常家世显赫的小姐公子,应当是见惯了这样的盛大场面,褚玉却是个例外,像只误入狼群的小白兔,胆怯,不知所措,惶恐。
他笑着收回视线喝下不知是哪家公子哥敬的酒,摇头道——名不其实。
就如同他头天晚上瞧见褚玉为了一个丫鬟要从高台上跳下去,翩然离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
宫宴上,她好像很喜欢看他。
起初他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目睹她两次生死,觉得这姑娘行事偏激,没有什么求生的念头。
后来当他真的经历褚玉日日经历的事,他才知晓她的苦楚。
自从身体同他互换之后,何尝不也是在自愈着,笑迎人世间。
赵临川收回心神,继续说着,“但是后来,我发现张家婶婶的儿子张远同样也是战乱的受害者,常年闭门不出,将自己封闭起来,不生病都难。”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褚玉,比他现目前身形高上不少的褚玉听到这句话神色黯然。
她暗自叹了口气,声音几乎弱不可闻,自嘲道:“是啊,常年封闭,内心受挫,活着困难。”
待他们走到一处茶摊前,茶棚檐角挂着两盏灯笼,橘色的光照在她脸上,见她神色悲伤。
而他的余光却瞧见了牛婶家的儿子牛从文带着他未来新妇宋姑娘从一家赌坊中走了出来。
褚玉:我有一个朋友……
赵临川:我也有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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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女儿儿砸解决张远的办法其实就是找比他更惨更疯的人,再治愈那个人的同时也在治愈自己,加上残疾导致心里上的自卑缺陷,常年封闭自己,会找不到自我的价值,在自愈的过程中让他寻找到自我的价值,重塑信心和认知。
心中有希望,才会有光!
祝大家开心幸福每一天,没有烦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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