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作树木 第3章 第 3 章

09

李梒从小就喜欢可爱的东西，人也是一样。

在李栎和妈妈出国前，他是小区里有名的三好哥哥，邻居们常开玩笑说他要是有妹妹的话，肯定会因为他而找不到男朋友。年纪小的孩子在他眼里总是天真烂漫需要照顾的，即使是偶尔遇上些难搞的亲戚家熊孩子，他也总能以耐心克服感化。

在简宇出现之前，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当哥哥的能力。

初见那天的确是有些拘谨的，面对即将一起生活的继母和弟弟，头回拥有这样特殊的“陌生亲人”的李梒，也不知该如何迈出亲近的第一步。反倒是顶着锅盖头的小学生主动来敲他的房门，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喊他哥，捧着针脚粗糙的荷包双手递给他。

他很快习惯了新家人的出现。阿姨人很好，爸爸比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过得开心，简宇是个安静懂事的弟弟。这个家越来越像家，虽然似乎缺点儿什么，可他说不上来。

十三岁的简宇的眼泪点醒了他。幸福平和是假象，下面深埋弟弟隐忍不发的委屈和痛苦，对他来说理所当然的“家”，对弟弟来说却是寄人篱下的试炼场。

躲在被子里哭泣的简宇让他想起远在美国的李栎，也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孤独不安、既怕被抛下又怕成为累赘，于是将自己包裹包裹再包裹，然后在厚重的茧房表面，画上个对外展出的笑脸。

自己明明也是从那样的日子过来的，却对正经受更艰难处境的简宇不闻不问了两年之久。出于这样的自责，李梒选择了在当时的他看来最快速、最有效的处理方式——给弟弟一个放心住的空房间、一个可以撒娇当独子的三口之家。

他的苦心并没有白费。二十岁的简宇长成了人见人爱的好小伙，独立、勇敢、善良、有思想，即使这个曾经脆弱敏感的弟弟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当年的行为是“逃跑”，他也乐观地想成是对方读懂了自己的良苦用心。

“这么看来，我也算是个好哥哥吧。”与二十岁简宇重逢的那天，他想。

“我不想当你亲弟弟。我喜欢你，李梒。”

在收到酒醉的弟弟认真的表白后，李梒才明白，想当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好哥哥，要比他预想的难上千百万倍。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从小就喜欢你，喜欢到……”简宇费力地支起身子，边说边挥着手比划，“你的每条ins我都看，你以前落在家里没带走的T恤，我也一直留着。有次你在ins上发了你用的香水，我就照着名字去买，然后喷在那件T恤上，闻着味道睡觉。是不是很像变态？”

“你喝多了，”李梒站起身，伸手要扶他，“进去睡觉吧。”

简宇拉住他的手，把下巴放在他腰侧，仰着头看他：“李梒，我就是因为想见你才来美国的。我不讨厌Vincent，只是很羡慕他。这世上谁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你，女人可以、男人也可以，好像就我不可以。”

说完，简宇埋头把鼻尖抵在李梒身上，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外套。李梒想开口跟他说些什么，思来想去，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于是捏捏他的脖子，安慰般小声道：“嗯，我知道了。”

10

“完了。”第二天上午，伴随宿醉后的头疼欲裂，简宇满脑子都回荡着这两个字。

嫉妒心占有欲作祟外加酒精催化，理智一念间出走，冲动表白导致的局面甚至比之前还要更糟。好好待着、不轻举妄动的话，虽然下周就回国了，但只要能申请到这边的研究生，总还有很多机会能跟李梒相处。

只要能名正言顺赖在他身边，尴尬的兄弟身份也并非那么令人讨厌。

自己却将这仅剩的希望也抹杀掉了——谁会跟一个变态一样疯狂迷恋自己的小屁孩儿若无其事地继续称兄道弟啊。

在简宇瘫坐在床上苦恼晚上该如何面对李梒时，手机突然响了。

李梒下班回家，一进门便看见放在鞋柜旁的行李袋：“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你回来啦，”简宇从里屋走出来，“你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王吗？跟我一起过来交换的同学，周六我跟他同航班回国。他宿舍漏水了，所以打算提前退房，最后这几天去我那儿住。我想着反正现在我脚好了，就干脆也回去住，到时候跟他一起出发去机场。”

李梒低头看向他的手臂：“你的手还没恢复——没关系吗？”

“问题不大。那家伙人挺好的，有事他会帮忙。”

“那……好吧。”

后来李梒开车送他回去，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路上一言不发。洛杉矶的街道夜景从车窗外划过，简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发呆，试图把此刻所见所感一帧帧定格收藏。

或许，今天就是这场漫长暗恋的结局了。

车在楼下停住，李梒想送他上楼，简宇却以这里停车容易挡道婉拒。

“我给小王发信息了，他马上下楼来帮我拎东西，你别上去了。”

“那周六我早点过来，送你们去机场吧。”

“不用，小王约好车了。你最近忙，周末好好休息。”

“嗯？哦……”李梒心不在焉似的。

简宇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沉默半晌后才鼓起勇气开口：“哥，昨天晚上我……喝酒之后不太清醒，让你为难了。”

李梒连忙摆手：“啊……没事儿，谁都有喝多的时候，我没当真。只是你今天突然说要回来住，我怕你是觉得丢脸才这样。”

“不是。”简宇摇头。

“不是就好。”李梒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

“我昨天说的话不是酒话，是真的。”简宇垂着脑袋说，“虽然是不该说的话，但都是真的。”

李梒的手悬在半路，落不下去。

“我真的喜欢你，不是酒话。”他抢着又重复一遍，“我觉得不好意思，是因为我知道说这些会让你很尴尬，但我不想撒谎。”

“本来弟弟喜欢哥哥也是很正常的事，小孩儿嘛……”

“不是什么弟弟喜欢哥哥，”简宇的音量猛然大了起来，“如果能用那种理由糊弄过去，我也不用困扰这么多年了。我快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儿，自己在想什么还是搞得清楚的。”

说完，他有些急切地打开车门：“哥，我先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仓促匆忙的分别，得不到应答的告白，无疾而终的单向初恋。虽然从一开始就明知这是段没有出口的感情，简宇却还是不愿否认它。炙热燃烧的东西虽然会灼伤人，但的确清晰点亮过无数个阴暗孤单的日夜，没可能轻易掩埋掉。

“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关上单元门的那一瞬，简宇在心里嘲笑自己。

11

在洛杉矶的最后几天，简宇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看电影，三餐都靠小王带回来的外卖解决。

周五晚上小王出去和朋友聚餐，简宇才迫不得已自己出门买晚饭。在三条街外的餐车买了热狗和咖啡，提着纸袋往回走，走到公寓楼下时，天已经全黑了。街道安静如常，公寓门前的路灯刚修理过，引来趋光的飞蛾，酒醉似的绕着灯罩打转。

路灯下站着个人。身影颀长、指间夹着根香烟，烟灰被风吹落，火光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即使没戴眼镜，简宇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人来。

“哥。”

听见他的声音，李梒才扭头：“哦？回来啦。”

“烟给我。”简宇伸手把快要燃尽的烟头从他手里抽走，捻灭了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李梒站在原地，意味不明地笑着看他做完这一切。

“别抽烟，”简宇没抬头直视他，语气却格外坚定，“我爸就是肺癌走的，我见不得你抽烟。”

“知道了——”李梒拖长了声音，“买的什么？”

“热狗和咖啡。”

“去我车上坐着吃吧。”

“你怎么来了？”饭后收拾完食物包装，简宇才问道。

“昨天去洗了胶卷，想来送照片给你。”李梒从兜里拿出个厚信封递给他。

“谢谢。”

“明天真不用我送？”

“嗯，小王已经联系好了。他行李多，需要大点儿的车。”

“好。”

“哥，”简宇低着头，“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想说？”

“没，”他快速答道，“只是想来看看你。”

李梒垂下脑袋，语气慢得出奇，像是每出口一个字之前都要费上好几秒反复斟酌：“上次分开的时候不是气氛不太好吗？我总觉着，如果你就这么走了，说不定咱俩往后就死生不复相见了。”

简宇看着他的侧脸听他说完这一切，恍惚间突然看出些八年前的那个李梒的影子。李梒似乎仍是那个率真纯良的哥哥，简单诚恳，从不生气、讨厌吵架、回避矛盾。简宇常为他这种性格感到忧心，但难以否认的是，简宇自己一开始正是被这份温柔随和迷住的心窍。

哥哥是个树一样的人——自己头顶着烈日，却傻乎乎地伸开枝蔓，投下给他的树荫。

想到这里，简宇一时有些自责：“是我不好，只想自己，没为你考虑。”

“简宇，你希望我怎么做呢？”李梒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简宇知道李梒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以李梒的性格，肯定盼着他提出“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装失忆就行”——既免去了正式拒绝的尴尬，也不会成为一个无视弟弟心意的哥哥。

但简宇并不会顺他的意：“希望你喜欢我。不是对弟弟的喜欢，是我对你的那种喜欢。”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底气给出这样果决的答案。明明前几天还一想起李梒就感到难过，无数次后悔自己说出的话害得连兄弟都没得做。可只要一到了李梒跟前，任何的理智和冷静都会被热切的悸动排除脑后，李梒总能使他变成冲动又贪心的幼稚鬼。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李梒问出口，却并不等简宇回答，“如果没谈过，可能是还缺少辨别能力。就像你说的，对亲人的依赖跟爱情有很多相像的地方。等你以后遇见真的喜欢的人了，大概就不这么想了。”

虽然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但简宇还是对李梒别扭较真的程度感到无奈。

“你要非这么说，”简宇叹气，“那就跟我接吻吧？你说的，搞不清楚的时候就用接吻判断。”

李梒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挥出一拳，软绵绵地抵在他肩膀上：“别开你哥玩笑了，小兔崽子。”

简宇笑。

后来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心照不宣，暂将这理不清的感情纠葛和未来难题搁置不议，开车在附近兜圈，听着歌吹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平淡无奇的场景和活动，可每当视线与李梒相接触，简宇心里总不自觉地泛起热浪，一阵又一阵。

加州的夜晚和海风一定在催化着什么，否则要如何解释，他好像比昨天更爱李梒。

“哥，明天——”车刚停稳，简宇边解安全带边说。

“怎么，改变主意，又想让我送你了？”

“不是。是想说Vincent昨晚带新男朋友回家了，你如果想去他那家餐厅吃饭，就光吃饭好了，别打其他主意。”简宇念叨。

李梒咬紧后槽牙：“说了让你别拿我开心了——”

玩笑得逞，简宇心满意足：“那我先上去了。下次见，哥。”

“简宇！”他刚打开车门，李梒突然喊。

“嗯？”简宇回过头，“怎么了？”

李梒不应声，伸手去碰他头顶的头发。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简宇还是配合地转过身子面向李梒，歪着脑袋往他手心里蹭。

李梒笑，手掌从他头顶挪到后脑勺，在后颈处停住。

掌心覆上来的瞬间，过电般的酥麻感席卷了简宇全身。李梒五指用力，握着他的脖子，毫无预兆地向他靠近。

明明刚刚才开了车门，此刻车内的空气却好似反倒被抽走大半，简宇只能屏住呼吸。

一个干燥而柔软的吻轻落在他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