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夜有时 第17章 破序之谈

僻静幽深的小院内，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果香，枣树叶纷繁杂乱的铺在砖石地面上，院中的小石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食，屋檐下的小灯泡亮着光，房间里的灯影下一个身影来来回回的忙碌，像是一场独家夜宴的开幕式。

沐和晨一如往日地走进去，却没有上前帮忙。

忙碌的人似是注意到了什么，揭起蒸笼的盖子，在里面拿了一个花馒头烫得换手跳脚，百忙之中不经意间说：“去打架了？”口气正常到就像是平常人家问“你回来了？”一样，是一种招呼□□流。

沐和晨在大脑里检查了一遍身上是否有伤，又低头看了两眼，“……没有，你在做什么？”明显她并不打算说出实情。

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老徐笑了笑，“今天正好回来的早，没事干，就打算做些菜打发打发时间，也赶着过个节，诶快过来帮忙。”

“我去……洗个手。”沐和晨说到。

老徐已经将东西都拿了出去，所以沐和晨就只拿了两双碗筷。

坐在小石凳上的两人相对而坐，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的话题可以聊，比如：为什么要在今晚过节，明天真正的节日要干什么？外面凉，为什么要在外面吃？树上的果子今年也要让大部分掉地上吗，需不需要一起摘呢？又或者是：今天和谁打架了？有没有受伤？刚进一班，还能不能赶上进度，课业压力大吗……

可是在这里这样的画面不曾存在过，时间在一瞬间仿佛静止了。

一片梨树的叶子飘进了汤中，沐和晨只是用筷子夹了出来丢掉，良久，老徐问到：“赢了没？”

沐和晨知道是打架的事，“嗯。”

“那就好。”老徐回答说。

这是在长达一个小时的进餐时间里，两人唯一且仅有的话语，隔壁邻居家的桂花香四散蔓延，伸展过墙头的枝桠不停晃动，提醒着时光的非静止。

菜肴的浓郁香味在舌尖炸开，捕获了她的味蕾，“谢谢，很好吃。”

老徐眼里漾开水波，“偶尔这样吃一次，我想你会开心。”

两人放下碗筷的瞬间，沐和晨起身收拾，老徐却按下了她的手说到：“先坐下吧，不用这么着急收拾。”

沐和晨问到：“为什么？”

老徐摇摇头，笑着说：“人这种东西，是会撒懒的，你知道吗？”

沐和晨：“所以呢？”

老徐：“所以，你也可以撒懒，因为你是个人，如果人完完全全地按照规定好的程序做事，那跟机器有什么区别。”

沐和晨道：“可这不是程序。”

“确实不是，但你现在这样的状态让我想到了这个词，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待会儿再洗吗？因为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耽搁什么事。”老徐说到。

“……好吧。”

见沐和晨坐下，老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现在叫打破程序。”

沐和晨：“我不太明白。”

“世界上的东西大约都遵循着一套规则，”老徐抬起手指了指周围，“就像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样，如果人也是这样，那你觉得会不会太无聊呢？”

沐和晨深邃的眼眸动了一下，说：“如果这样的自然规律不无聊，人就要不断适应调整，我想，人大概不喜欢这样无休止的变动，无聊的或许是我们。”

“那遵循着无聊规则的你，是否有想着要改变什么呢？”老徐又问到。

“改变是一个复杂的词，我不太喜欢，我喜欢确定的东西。”沐和晨回答道。

老徐摇摇头，“阿晨，你应该明白，世界上最缺的东西就是确定的答案，不然你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如果你从现在看未来，也还是一团迷雾，未来可以预见的话，你想要怎样的未来？”

“暂时不知道。”

薄棉一般的云层被风刮得快速在天空游走，再看周围，还是亘古不变的小院，或许也只是在这一代人有限的人生中保持不变。

“嗯，你听说过奢望的故事吗？”

“没有。”沐和晨坦然道。

“奢望是一个神，与希望之神不同，他是由全世界所有人内心深处无法实现的愿望催生出来的，相应的，他也总是事与愿违，所以，奢望是一个悲伤的神，”老徐点了根烟继续说下去，“他在神界得不到想要的，于是就来了人间，打算接触创造了他的人类，从根源解决问题，”老徐不紧不慢地吐了口烟。

大概是从来没有人和自己讲过故事，沐和晨内心还是感觉新奇的，但嘴上只是自持地问了句：“然后呢？”

“奢望之神遇见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没有什么愿望，他觉得相处起来很轻松，所以他们成了朋友。在相处的过程当中，他发现这个人很无趣，甚至可以做到一个月不说话，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枯燥无味，神厌倦了，于是找上了别人，期间他遇见了很多人，也见识到了人性的复杂，他都觉得，不如和那个人在一起来的舒适，所以神打算和旧友重归于好，回去后他发现朋友卧在病床上，比之前更加憔悴，更加沉默寡言，唯独在神打算再次抛下他的时候，他才做出了反应，神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做了个约定。”

老徐嘴里吐出了几个烟圈，意味深长地对着沐和晨笑了笑，“神说，只要你变得有趣起来，我就还和你做朋友，这个人听了之后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病也好了起来，为了讨神欢心，他每天喋喋不休并充满激情地说着琐碎的小事，包括自己早中晚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几点钟去了趟厕所，现在要做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等等，遗憾的是神根本就不关心这种事情，他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救药，神讨厌他软弱的性格，倒是希望，这个人也不必这么听他的话，神再一次抛弃了朋友，这一次，朋友彻底病倒了，在他离开后不久就去了天堂。神发现他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可已经来不及了，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朋友了，那个人，成了他不老不死的时间中永恒的奢望，后来在一个老邻居的口中他得知原来这位朋友从小就孤身一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一个朋友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原本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遇见了奢望之神，神给了他希望，又给了他更深的失望，到最后，他发现，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奢望，”老徐说完，呵呵一笑道：“是不是很绕？”

沐和晨道：“还行。”

“奢望这才发现朋友不是没有愿望，只是没有希望，而他作为朋友，一直在引导对方放弃本真。”

“然后呢？”沐和晨理所当然地问，以为故事很长。

“没有然后了，”老徐回敬以理所当然，“你觉得这个故事在说什么？”

“字面意思，一对悲惨的朋友。”

“哈哈，”老徐被烟呛的咳嗽了两声，“为什么会变成悲剧？”

“很简单，因为两人成了朋友。”

“你的意思是，只要双方不产生交集，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眼前的烟雾散去，老徐眼里滑过一丝警觉。

“没错，照你说，奢望之神本就是人心的错误集合，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而人也不明白，其实不需要朋友自己也可以活下去，这样错误的双方就不应该见面，神不下凡，才是正轨。”沐和晨心想，要是自己不存在就好了。

老徐眉头皱得更深了，眼角的细纹也叠了起来，不停摇头，沐和晨比他想象的还要成熟，近乎幼稚的成熟，“其实，神错在不应该试图改变人性，他不接受人性的复杂和千变万化，却希望朋友能变成另一种人，你刚才的话，也是从你的角度，否定你之外的人。”

“所以，故事没有解决方案？”沐和晨问道。

“以前，我也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活着也行，死了挺好，”老徐不缓不急地又点上一支烟，今晚，他抽的比平时多，大概，这是他在说话思考时的无意识，他的表情依旧严肃，可是看着沐和晨的眼神却异常温柔，“存在没有错，相反，这是一个幸福的概念。”

“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记得沐和晨曾经对他说过，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可利用之人，这样直白而伤人的话语，他却觉得，如一道光闪过，他没有说是因为你的到来，让自己感到生活出现了一丝期待，因为将心里的话宣之于口他会感到难为情，“迟早你也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不会否定你天生的人格，而是作为你生活动力的来源出现在未来里，一步步引导你成长，这个人将会在你的未来里占据重要角色，这是唯一可以被确定的事情。”

当你遇见了未来，未来才可能被预见。

“我并不需要这种动力，何况，人永远是不定因素，你怎么就能对这种事下如此确定的结论。”沐和晨决绝地说，仿佛这是注定好的答案，也本该如此。

“不要着急否认，因为，人需要感情，”老徐掐灭烟头，蓦然起身，对着石桌上的杯盘狼藉说到：“你说的对，但你可以把这当成一种祝福，我有些累了，剩下的就麻烦你了。”

老徐绰绰的背影晃了晃，沐和晨忽然叫住了他：“老徐，你叫什么？”

既惊喜于沐和晨的改变，又在意料之中，没有过多言语，他回答道：“徐何欢。”

沐和晨这才发现，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一个与自己联系如此紧密的人，她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只是跟着大家一起，知道他叫老徐，好像他生来便是老徐，没有名字。

多年以后，沐和晨回想起这一夜的谈话，被宿命掌控的感觉还是会油然而生，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