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道一家出承明殿不远,被流云叫住。
“小公子,圣上有请。”
秦方好沉吟片刻,又听流云近乎恳求道:“还请小公子务必移步,否则我不好交差啊!”
“既是圣上有请,怎可耽搁,快去吧。”秦思道想了想,这会儿圣上心里憋着火,便叮嘱道,“切记谨言慎行。”
秦方好看上去极疲惫,轻轻点了点头。
一路回廊曲径,华灯簇簇,穿过一条竹林夹着的石子路,一泓静湖豁然呈现眼前,湖畔倚着一座飞檐翘角的水榭。
流云抬手对着水榭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公子,圣上在前边等你。”
夜风拂过,石板路两边连排的夜灯晃晃荡荡,漫天竹叶飘零,一地碎影。
秦方好步伐缓重,入了水榭,一抹高挑身影立在雕花栏杆前,听见脚步声响,那人转身两步迎上。
“陛下自重。”秦方好目光定在被独孤明捏在手里的左手。
独孤明置若罔闻,反倒握得更紧,温声道:“方好,你先听朕解释。”
“我猜猜,”秦方好利落抽回手,“先春风以播恩,后秋霜而动宪,对吗?”
独孤明无言以对。
秦方好嘴角噙着冷笑,看独孤明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守成之君恶老臣,你周旋在三股势力之间,以从龙之功循循善诱,让他们互相打起来。”
“用太后对付郭家,收拾完郭家,再和太后联手扳倒我爹,最后搬出先帝遗诏打发走太后,你谁都不准备放过对不对?”
“我爹行事谨慎,进退有度,你打算怎么对付我爹呢?”
“哦……”秦方好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他有个蠢货儿子,激他犯点错可太容易了。”
“呵呵,我还不如当初死在上林……”
“秦方好!”独孤明粗声打断。
秦方好垂着肩膀惨笑,现在独孤明在他眼里就是个满腹阴谋诡计刻薄寡恩冷漠无情的暴君,他甚至怀疑:“官道刺杀的幕后指使不会是你吧?”
“你在胡说什么,”独孤明满脸写着冤枉,“朕有什么理由要杀你。”
瞧瞧,非他所想所为,他必定要辩解的。
如此说来,前面那些都说对了。
“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秦方好面无表情道,“一句话的事,哪里还用刺杀这样麻烦。”
独孤明最受不了秦方好这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一把揽过他,脸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当时你对朕冷漠疏远,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语气中透着几分委屈。
“可是朕也许了你一愿用来自保啊,你不能只想着朕的不好,全然忘了朕的好。”
“你故意亲近亶王气朕,朕只想给你点教训,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以前没有,你我两情相悦之后更没有。”
他说话时,嘴唇贴着秦方好细长脖颈蠕动,痒的秦方好暂时顾不上悲愤,只想推开他挠一挠脖子,挣扎间听到“两情相悦”四个字时,愣住了。
他什么时候跟独孤明两情相悦了?他怎么不知道!?
他仔细回想,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给过独孤明“两情相悦”的错觉,难道是因为被他当布偶一样抱在怀里,他理所当然认为两人“两情相悦”了?
那完全是迫于他的淫威好吗!
咦?怎么突然一股扑鼻的腊梅香,怎么突然呼吸困难,怎么突然好热……
秦方好回过神,人已经被独孤明抵在露台的石柱上……接吻!!!
他走神那会儿,居然在和独孤明接吻!!!
他还本能地、熟稔地在回应!!!
秦方好眼睛瞪的几乎要裂开缝,下意识仰头后退,只是他后脑勺靠着石柱,已然退无可退,而仰头的姿势更像在承接独孤明如潮水般倾注的亲吻!
亲着亲着……感觉还不错呢……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秦方好的初吻,猎奇也好,鬼迷心窍也罢,不可否认,还是挺美妙的,毕竟在这样震惊的情况下,两人依然唇舌纠缠。
不管了,先亲会儿吧。
瞪大的眼睛逐渐迷离,眼皮缓缓合上。
在感受到两人某处硬碰硬时,秦方好猛然清醒,一把推开独孤明,心中涌出一种信念崩塌的恐惧,这种恐惧足以让他崩溃。
“谁跟你两情相悦了!”
就像有些人通过批判别人没道德而彰显自己有道德,他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践踏喜欢男人的独孤明,妄图以此和他泾渭分明,捍卫自己即将倾塌的城墙。
“我才不喜欢男人!更不喜欢你!”
“你每次拉我的手,抱我,我都觉得特别恶心!”
“还有你身上那股腊梅的味道,臭死了!我每次闻到都想吐!”
“你以后再敢碰我一下试试!我跟你拼了!”
刚才两人还亲密无间,突然就翻脸无情,独孤明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在原地。
秦方好像牢笼里咆哮的困兽,呲着牙,汗毛都炸开了,眼神虽然凶狠,却没看着独孤明,而是定在别处,单看他这模样,更像受了什么窝囊气在无能狂怒。
“恶心!”他用手背用力蹭几下嘴唇,一把推开独孤明夺门而去,一边狂奔一边嘴里重复着,“恶心恶心!真恶心!”
徒留独孤明一人在夜风中皴裂破碎……
……
秦方好奔跑一路,中间还跌了跤,爬起来逃命似的狂奔出宫,慌慌张张爬进马车。
甘棠见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打趣道:“慌里慌张的,你杀人了啊!”
轿厢里只有慌乱急促的喘息声。
马车橐橐前行,秦方好呼吸渐渐平稳,却比之前更难受。
骂独孤明的那些话,好似千倍万倍的反噬到自己身上,坠在心口,闷痛得让人窒息。
“到了。”
等了一会,不见人出来,甘棠一把撩开轿帘,不耐烦道:“再不下来给你扔马厩过夜!”
凉风瑟瑟,轿檐挂的夜灯左右摆动,投进轿厢里的光线在秦方好的脸上来回扫过。
甘棠夜间眼力不好,却也看出秦方好脸色苍白的吓人,便放缓了语气,“到相国府了,下来吧。”
秦方好半阖着眼瘫靠在壁板上,闻言动了动眸子,双手滑到两侧撑着板凳缓缓起身,起到一半忽然往前一栽,整个人单膝跪在地上呕了一口血。
“你怎么了!?”甘棠吓一跳,赶紧钻进去,“你受伤了?谁打你了?”
秦方好垂着头,一言不发。
甘棠抓起他手腕听了会脉象,“气逆郁结,急火攻心?”她高高挑起两撮小短眉,不可置信道,“谁这么厉害,把你气吐血了!?”
秦方好还是缄口不言,甘棠无奈,只能先扶他进去。
夜阑人静,偶有夜风吹过,院子里的草木沙沙作响。
甘棠去熬药了,秦方好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掀开被子往书房去。
拉开书桌抽屉,刨开一层碎银子,底下躺着一封信笺,信封上用小楷赫然写着“方好亲启”四个字,笔迹劲挺利落,是前两天独孤明差流云送来的。
拿起信笺往下一倒,半块福寿纹羊脂玉佩滑进掌心。
另外半块在独孤明腰间挂着。
秦方好拇指摩挲着半月形玉佩,猝然落泪,滴在玉佩上,手指划过,更显剔透。
“你怎么跑这来了。”甘棠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进屋。
秦方好赶忙扯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将玉塞回信封,把信封用碎银子埋好。
甘棠把药放桌上,“喝了吧,安神助眠的。”
秦方好愣愣看着墨汁一样的汤药,哑声问:“有没有什么药喝了……”
他犹豫一瞬,换了个委婉的问法:“喝了能……只喜欢女人。”
也不算委婉。
反正甘棠听完就眯起眼,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秦方好这眼睛比嘴唇红,嘴唇比脸色白的虚弱样儿,她还是大发慈悲地咽下了涌到嗓子眼的虎狼之词,省的这人又急得吐血。
“嘿嘿!有啊!当然有!”甘棠绽放出猥琐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