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柄彻底穿透吴七本就有血窟窿的身子,外露的那截染上可怖鲜红,缓缓往下滴落。
奚延年瞬间目眦欲裂,嘶吼出声。
吴七本就受了伤,如今这致命一击更是还没来得及呜咽出声便双腿一软脱力倒下。
他看清了,那双眼睛渐渐失去光彩,直到浑浊也没闭上。
还来不及悲怆,猛烈刀风划破脸颊。
他下意识伸手去抹,火辣辣的疼和指尖湿润竟让他冷静下来。
面前这人衣衫破开数条口子,不知具体伤了哪里,浑身浴血,可呼吸却还算平稳。
看样子不是很吃力,那他真是踢到铁板了。
“呀——”
对面一声怒喝,刀刃高高举过头顶劈下。
冷不丁惊得他一颤,打算扭身滚开。
忽地,奚延年瞳孔一缩,改了主意。
当了这么久的战友,总该相信他们一回。
利箭嗖地一声破空而来,长刀滞在空中,只短短一瞬便哐当落地。
“唔...”跟前的敌人捂着脖颈,唇边不住吐出鲜血。
他当即伸手把人推到,拔腿去扶那放暗箭的人。
是王良,那出言刺挠他的人。
周遭尸体横七竖八,他们应该是唯二的幸存者。
“奚延年...”王良虚弱地倚在墙边,勉强冲他咧嘴一笑,摆摆手道,“算了,就放我在这里吧。”
奚延年好似听不见般,只想把人背起,不知是不是牵扯到后者的伤口,他只听一声冷嘶,不得不顿住。
“不了。”
王良顺着墙慢慢往下滑,歪着脑袋眼珠子平扫一圈,疲惫道,“你走吧,留我在这里,和兄弟们一起。”
“我走不动了,虽瞧不上你,但活着的人总该要好好活下去。”
“嘶啦”一声,他用尽全力扯下衣袍一角,攥紧递到奚延年跟前,“你受伤了,先处理吧,不若可走不远。”
“走的时候挑人少的地方,至于百姓...”
他闭了闭眼,莫名滑下一滴泪,“别管了,人各有命吧。”
本来参军也只是为口饭,什么家国大义,那些虚伪的东西他素来不屑一顾。
眼看奚延年没有接过的打算,只红着眼垂眸看他,难掩悲伤。
他与对方算不上熟悉,几乎从未见过奚延年露出这种神情。
王良自认小人,竟也在此时迸发出一种英雄感。
他故作豪迈仰头轻笑一声,嗓音破碎,“走吧,别说什么要走一起走的话,待会儿北越人来了,我们谁都跑不了。”
奚延年嘴角蠕了蠕,他却是没从那里听到声音,自顾自道:“能活一个是一个吧,我也想活啊,我也想啊!可是我活不了啊...”
耳畔仿若回荡着王良颤抖的嗓音,奚延年甩甩头又闭了闭眼,那张尽是血污的脸一直在脑海中打转。
他艰难地拖着身子往城南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勉强接过布条包扎好伤口,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栽倒晕过去的。
战友...战友...都死了。
无条件相信他,所以死了。
他的谋划没错,本可以一路顺风,可偏偏遇到北越军。
气运、气运怎地就这样差?为什么没有更好的法子,为什么他谁也救不了!
吴七,王良,还有其他兄弟,一个人也没保下来。
若是他能再厉害一点,至少吴七不会被他拖累死。
当什么大将军啊,没用的东西,废物!
奚延年浑浑噩噩想了一大串,只觉得脑子要炸掉。
恍惚间,像是有人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要叫醒他。
“延年,醒醒!”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叽叽喳喳嚷嚷个不停,吵得人不能安生。
本来烦透了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那道声音愈来愈急促。
他不耐地睁开眼,准备找始作俑者算账。
一张乍看凶神恶煞却泪水汪汪的脸冷不丁映入眼帘,他脑子迟滞了好几息,终是反应过来。
命真大,这都能被救。
“你再不醒我以为你死了。”
岑九安深吸一口气,胡乱抹了把脸,“太好了,我们快些跑,他们要撤了。”
岑九安说完也不管有的没的,强扯起他的小臂往肩上甩。
力道太大,将将凝血的伤处撕裂,连带着后背一片都火辣辣疼。
这莽子...是为何非得叫醒他。
他倒嘶一口凉气,嘴唇苍白颤抖得说不出来话,岑九安全然没注意到。
“你是不是哪儿伤着了,走不了吗?”岑九安飞速蹲下身,拍了拍肩头,“快快,上来,我背你跑。”
“等、等等。”他气若游丝吐出两个字,摇摇欲坠得勉强按住岑九安的肩膀才没摔下去,“伤口,裂了。”
“这样,你把我打晕,注意点力度。”
岑九安惊疑地啊了一声,他疼得双腿一软啪地栽倒,“受不住了。”
前者好似这才看到他后肩的伤口,抽出匕首唰地割下衣袍,三下五除二先裹住伤处。
布条勒过那条深可见骨的口子,他浑身战栗,彻底说不出话,脑袋一阵阵眩晕。
倒吧,倒了也好,多疼都暂时忘了。
“九安,把我打”
奚延年话音未落,只觉后颈一痛,整个人卸力趴下。
再醒来时,他只知道他们输了,二位将军殉国。
至于张让,不见踪影。
也许趁乱让人解了绑,提刀就干死在哪处小旮旯,连个尸首都没找到。
一切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了,他瞧着岑柏为家里家外一团乱麻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好再揭人伤疤。
他找过国公爷,对方怎么说也算他半个师父,却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好像没人在意当年的事,亦或是不动声色在心底埋下了颗怀疑的种子。
小雪纷纷扬扬落在肩头,不知不觉间已经堆起小山。
奚延年轻轻掸了掸,站起身抚上向山的木牌,“想来您早就料到有今日,只是不知那颗种子...长大了吗?”
“师父,这天下确实该是我们小辈的天下了。”
他最后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去,眼神逐渐坚定。
雪停那日,途中得了消息便日夜兼程赶路的人终于回来了。
“我师父呢?”
岑九安唰地掀开帷帘,浑身上下脏兮兮得不成样子,连脸都黑了不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眼眶通红,声音哽咽,追问道:“埋哪儿了?”
洛叙紧随其后进来,看着岑九安的背影蹙眉满脸担忧。
奚延年不忍地瞥开目光,就连一向招人厌的洛贤都在此时噤了声,垂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岑柏长叹一口气,艰难吐出几个字。
岑九安得到答案后当即就走,洛叙紧随其后。
他出帐走了好一段才反应过来,如找到救命稻草般去抓洛叙的手,“阿叙...”
“嗯,我会一直陪你。”洛叙语调有些低落,想来心里也不好受,但仍柔声道,“我在。”
他拼命点点头,将那只手攥得更紧了些。
“九安!”岑柏大步追上来,揉了揉眉心,语气尽是疲惫,“去见过了师父来一趟我帐中,有事与你讲。”
他胡乱嗯嗯几下,牵着洛叙奔到那座简陋的小坟包前。
冬日自是没有枯枝杂草,只有一片凸起的白。
“师父。”岑九安鼻头一酸,又被无边悲伤吞噬,遍体生寒,唯一的热源是掌中那只手。
“九安,国公他...”身旁的洛叙抿了抿唇,终究没能把话说完,改口道,“我陪你。”
他哑着嗓子应了声好,本想松开洛叙的手,对方却是反握上来。
不消言语,他明白了其中意思,双腿一曲啪地跪下,洛叙也是同样。
“师父,我来晚了。”
他想起了许多,想到对方莫名其妙的谈话,送行时的眼神。
原是诀别,他蠢笨得没能悟出来。
这一路他都听闻了,侯且,是侯且杀了师父。
刻骨的恨意自心底迸发,他双眼红得可怕,宛若地府里索命的阴差。
他想报仇,可那人的项上人头已经被砍下。
那这笔账,要算在北越将士的头上!
忽地寒风吹过,仿若把脸上湿润冻成了薄薄一层冰。
他霎时清醒一瞬,被愤怒蒙蔽的脑子也清晰几分。
不,不是冤冤相报,师父说了,不希望他眼里都是仇恨。
这一路悟出来的,他也不该只看到仇恨,冲动之下全还了回去。
“我师父是为百姓死的。”
许是风有些太大,刮得岑九安身子晃了晃,好似提醒自己般喃喃自语,“我不要百姓再遭此苦难。”
要停战。
“不能、不能、不能杀回去!”
他咬牙切齿,用尽全力压下滔天恨意,“不能!”
他浑身肌肉紧绷,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洛叙闷哼一声,唇边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忍耐着什么也没说。
是掌心越来越硌,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阿叙!”岑九安一激灵松了劲,赶忙捧起洛叙的手,已经被大力捏得发白。
“无碍,不疼的。”
洛叙强扯起一抹笑,故作轻松道,“九安,我也是习武之人,没那么娇弱。”
他鼻翼翕动摇摇头,轻轻揉了揉那只素白的手,“很疼吧,我...”
“九安,不说这个。”
话音未落,洛叙突然扎进怀中打断,双臂环住他的腰,“我们与国公说说这一路见闻吧,让他能安心些。”
“你瞧,起风了,国公爷也迫不及待想听呢。”
两人发丝飞扬纠缠在一起,背后那只手有一阵没一阵地替他顺气,熟悉的馨香涌进鼻腔,岑九安稍微安定下来,颤抖着应了句好。
他们跟向山聊了许久,越说得深入,那些悟出来的所思所想越深刻,心里竟是也渐渐不再暴躁。
“师父,那个答案我来替您找。”
“您...一路好走。”
岑九安做了个端杯浇地的手势,“改日,我再带上好酒来看您。”
“我必会照顾好九安的,您放心。”洛叙见岑九安彻底冷静下来,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他本想随岑九安一同去见岑柏,却是被寻了个正当理由请走。
也罢,有岑柏在,九安定然不会再有大事。
他料错了。
岑九安跌跌撞撞闯进他帐里,前言不搭后语说了几句便抱头胡乱撕扯着头发,满脸痛苦。
好似有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拧了一圈心脏,他憋闷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素来聪慧,当即便猜到岑柏一定是告诉九安那些事了。
“阿叙,你教教我吧...你教教我。”
岑九安紧紧环住他的腰埋头哭嚎,含糊不清呜咽道,“怎会如此,若是真的...我太蠢了,你教教我。”
他鼻头泛起酸,心如刀绞,轻轻搂住岑九安的脖颈,颤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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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