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我已经仔细问过,应兰阁里还真的有一名唤作玉荷的宫人。”
荷月阁中,枕月为身旁的宋知晗递去个白铜錾花手炉,眼中好奇:“不过娘子,您是怎么知道此人的?”
“不过是偶然做梦所得,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个宫人。”宋知晗笑笑,没有告知她实情,单问:“你可见过这宫人的模样?”
“这个倒没有,听说玉荷极得美人欢心,每日不离地伺候,轻易都不让出门的。”枕月手嘴不闲,一面说话一面给宋知晗理丝线。
宋知晗垂下眼眸,嘴角微勾。
极得美人欢心?怕不是极会替美人固宠吧。
上一世,玉荷整整在后宫里藏了两年。直到皇后难产,禁中纷乱,杨昭媛才趁乱把玉荷从应兰阁中扯出来。眼见纸包不住火了,可玉荷偏偏在此时有孕,太后被迫松了口,主动把这位肖似侄女的宫人封为郡君。
不过,说来也是唏嘘,玉荷成了名正言顺的宫妃,官家反而不再多去看她一眼了,只专心陪着皇后。帝后两人的关系始终平平,在公主满月后,更是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
“皇后疯了”。
皇帝在贺家私下递来的折子里如此写道,就因为她提出了“和离”。可是这世上哪里有帝后和离的事?看重颜面的官家自然不会点头。
皇后心灰意冷,再次关闭了坤宁殿殿门——虽然每次皇帝来,还是要开。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皇后再次有孕。官家狂喜,大赦天下之外,甚至举国休息三日,日日举办盛宴。最后的那场宴会上,皇后按习惯提前退场,谁也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她回到坤宁殿,以各类理由将所有宫人劝离正殿,随后紧闭大门,**而死。
一尸两命,连完整的身子都没有留下。官家可是伤心的很。
不过,男人的伤心也就那么一阵。一年过去,他又是将自己越级封为美人,又是许玉荷自由出入福宁殿,甚至想要把唯一的嫡出公主交给玉荷抚养。若不是太后拦着,还不知最后要闹成什么样。
显而易见,玉荷是杨善仪和宋知晗上位的最大敌人。她生性柔弱,也不工于心计,但那张脸的存在,已然抵过后宫所有娘子的全部。
郡君,才人,美人,昭仪,贵妃。
俨然是第二个清贵妃。
玉荷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自己日夜渴望的一切,宋知晗怎么可能不恨不怨?可她到底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连“害人”都显得那么不坦然。
禁中后妃如林,她却只能和杨善仪“斗”。她技不如人,败给了杨善仪。
宋知晗不知道前世最终的结果,只了解玉荷此人的幸运。她的结局,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一朝重生,有很多事很多人都与从前不同,但玉荷没变。所以,宋知晗完全可以提前把她踢出局。
她不会去害玉荷,但利益的冲突永远存在,这让她时刻保持着警惕心——玉荷此人,必须出宫。快刀斩乱麻,当断即断。
她的呼吸轻缓,指尖拈针,淡色丝线在布上慢慢穿梭:“我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枕月一时没有听明白,抬头看她,耐心地等着下文。
“娘娘对我有恩,如今痊愈,合该去拜见娘娘、亲自谢恩。”
*
坤宁殿,随着众人的进入,微弱冷意逐渐在暖室之中流动,又转瞬即逝。
身着藕荷色衔蝉纹大袖衣的女子专心低头看话本,慵慵懒懒地窝在铺了白狐皮的美人榻上。听到有生人进来,她也不改自己的懒散姿态,不抬头,单是问她:“你病刚好,如今才开春,怎么来了?也不怕又冻着。”
宋知晗声音温柔,不急不慢:“臣妾多谢娘娘挂怀。今日前来,除了谢过娘娘的大恩大德,臣妾还有一要紧事,想要向您回禀。”
贺蕴珠翻过一页书,晶莹剔透的水晶双环在腕间轻动,语气平淡:“嗯,小事而已。你还想说什么?”
可这一次,她没有及时听到宋知晗的回话。
贺蕴珠终于抬起了双眼,看对方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嫣红的唇便一抿。她心头上浮好奇,随口吩咐:“除静好从简,其余人都退下。”
从简眉尖紧蹙,与同样流露担忧之色的静好对视一眼。
宋知晗在满室寂静中无声跪下,“臣妾有罪。”
“有事说事。”贺蕴珠懒得听客套话,略一颔首,“静好,扶她起来。”
“臣妾真的不敢。”宋知晗柔顺地垂下首来,“去岁臣妾落水,并不完全是意外。”
贺蕴珠下意识皱眉,腰板挺直了一些:“有谁要害你?直接报名字。”
“没有人要害臣妾,是臣妾偶然得知一事,随后心慌意乱,才失足落水。”宋知晗利落地将全部和盘托出,“去年,娘娘秋日小产,皆是源于顾美人的私心。顾美人在应兰阁中藏了一名宫人,名唤玉荷,容貌与娘娘有五分相似。”
指尖猛然攥住衣袖,贺蕴珠慢慢盯紧她,声音微冷:“然后呢。”
宋知晗依旧垂眸:“她将此宫人送给庶人张氏蓄意争宠,可不知为何惹了官家生气,以至官家与娘娘发生争执、娘娘因此小产。张氏固然蠢笨,但始作俑者却是顾美人。可是娘娘,您为何却毫不知情呢?”
她的问话很大胆,也很正中靶心。
贺蕴珠的的确确不清楚那晚赵淮宴“发疯”的真实原因,更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玉荷”的存在。过去盘在心头又被丢走的疑惑在此时卷土重来,随之到来的,还有答案。
她当初只知道是张氏说错了话,顾听棠禁足则是出于两人关系不菲,可如今看来,不止如此。
顾听棠寻来了“替身”玉荷,送给好友张氏,结果阴差阳错害她失去孩子。赵淮宴震怒,却只是罚了她们两个,对出身最低微、最适合做替罪羊的玉荷反而一笔带过,甚至还将她留在应兰阁。
孝期入应兰阁的异常,对自己没由来的愧疚之心,在此刻通通得到解答。
“啪——”
寂静的侧殿中突然响起陶瓷破碎的声响,静好从简来不及多想便快步向前、及时拦住下榻摔东西的贺蕴珠。
“娘娘息怒!”
殿门无声被推开,宫人垂首鱼贯而入,秩序井然地收碎片,又静静地退下。
宋知晗长睫一抖,她闭了闭眼,声音平静:“臣妾所知,只有这些。”
贺蕴珠胸口起伏,嘴角紧绷。她握紧静好的手,眼神冰冷,泛上几分恨意。
居然敢找与她模样相似的替身,居然敢这么羞辱她,居然还敢让那替身去伺候顾听棠!
赵、淮、宴。
“静好,你留下问宋才人。从简,你跟着我,去应兰阁。”贺蕴珠松开静好的手,说完便快步离开,从简满面无奈,却不得不紧跟上她。
静好心中复杂,气愤居多,但在这是也必须全部压下,只扶宋知晗起来,语气温和地问她:“宋才人,奴斗胆一问: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
应兰阁。
“玉荷,你怎的如此呆笨?不过投壶而已,怎么,练了这样久还是不中?”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对自己露出尊敬畏惧的模样,顾听棠只觉得心身俱畅。她对玉荷的语气也不算差,可细听总是有几分轻蔑痛快的。
一袭粉衣的玉荷抿唇低头,怯弱的清甜嗓音响在耳边:“……都是奴不好,娘子莫要生气。”
“好端端的,我怎会生气?”
梨霜立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眉头再次紧锁。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她总觉得顾美人好像变了。
从前的美人虽然跋扈娇惯,可到底算明理懂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自从孝期开始,她便利用玉荷争宠,官家在时,对玉荷温柔细语;官家不在时,就把玉荷当成猫儿狗儿逗弄。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是对皇后不敬,借玉荷来宣泄内心不满。
梨霜也婉言劝过,得到的回答却是顾听棠的冷笑:“平日里,你总说我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长子之母,既然如此,那我做一些逾矩之事也是无碍的吧?”
长时间极度的紧张、憋闷、禁闭,会大大激发人的不满和叛逆。而顾听棠如今就是被逼急了——她只想宣泄,不想再忍。
手指轻顿,梨霜不禁叹口气。
“顾听棠,你的兴致还真是好。”正门被人用力推开,冷风狠狠灌入,把熟悉的声音送进双耳。
顾听棠瞳孔一缩,下意识扶着腰起身,想要把玉荷拉到身后。可她的动作哪里能比贺蕴珠快?
贺蕴珠快步朝她走来,想都不想地便甩了她一巴掌:“贱人!”
她打人时多半毫不留情,随着步摇碎水晶的摇晃,顾听棠耳边都出现了嗡嗡的耳鸣声。
众人哗然,睁大双眼,反应过来后赶忙纷纷上前,扶人的扶人,揉手的揉手,规劝的规劝。
而贺蕴珠谁也不理,打过顾听棠后便侧身看向已经被吓呆了的玉荷。玉荷愣愣抬头,看清对面人的正面后瞬时双腿发软,就要往下跌去。
而贺蕴珠一把控住她下巴,目光发冷,仔细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