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萧绍荣送出门去,婉瑛回来依然坐在榻上,倚窗瞧着窗外的半株玉兰树出神。
萧绍荣不在时,她多半时候都在这儿呆坐着,有时做做绣品,有时同春晓说说话儿。
刚来这儿时,也不是没往外面去过,只是这阖府里的人要么看不起她,要么懒得搭理她,久而久之,婉瑛得了没趣儿,也就不去讨这个嫌,把自己圈在院子里寸步不出。
旁人瞧她不起,认为她一个江陵微末小官的女儿,为了嫁入高门,使了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勾得萧绍荣鬼迷了心窍,一没媒人作保,二不告知父母,在江陵偷偷娶了她。
其实事实与她们所猜测的相差甚远。
初见时,婉瑛并不知道萧绍荣是靖国公府的世子。
七月十五那天,她去城中普济寺上香,祈求佛祖保佑姨娘病体痊愈,不料上完香,刚从药王殿出来,就与一名香客撞上。
两人都没看路,这一下撞得甚重。
婉瑛撞疼了鼻子,少年撞得胸骨痛,哎哟哎哟直叫唤,但婉瑛抬起头后,他似被人掐住脖子,叫声一下子停了。
婉瑛要走时,他还追在身后,不停地问姑娘芳名,姑娘家住何处,慌得婉瑛还以为碰上了登徒子,脚步加快将他甩了。
谁知少年不知从哪儿打听来她是江陵县令的女儿,没隔几日便备足礼品登门提亲。
慕老爹这辈子还没想过喜从天降,能跟靖国公府结上亲,自然是火速同意了这门亲事。
唯独婉瑛的生母莲姨娘忧心忡忡,抚着女儿的脸说:“高嫁不一定是好事,偏你又是远嫁,到时被欺负了,连个为你撑腰的人都没有。”
这话果然被她料中了。
靖国公府,世代簪缨,祖上以军功起家,是高门中的高门,权贵中的权贵。到萧绍荣这一代时,却阴盛阳衰,只得他一个嫡子。
靖国公夫妇一早便在为他相看人家,尤夫人更是觉得自己儿子连尚公主也尚得,谁知这不孝子竟罔顾孝悌人伦,仗着天高皇帝远,做出瞒着父母偷娶这等混账事。
一个不入流县令的女儿,就是给他做妾都配不上,他倒好,敲锣打鼓地将人家迎做正妻。
尤夫人险些没给他气死,看婉瑛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肯承认她这个儿媳。
虽有丈夫百般温存,但婉瑛上有婆母压着,下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姑看她笑话,在府中的日子过得艰难。
转眼见檐下新燕筑巢,杏花绽满枝头,又是一年春至,想起远在江陵的姨娘,又想到成婚后的种种不如意,不免洒下几滴泪来。
*
往常萧绍荣去衙门上值,不过是走个过场,最迟下午也就回来了,但当日直到夜里他才回府,还带回来一个消息——
贵妃病了,传靖国公府的女眷入宫侍疾。
贵妃便是萧绍荣的长姊,与他一母同胞,除了萧绍荣,尤夫人最疼的便是这个亲女。
她十五岁时入宫选作秀女,从采女做起,一步一步荣升为贵妃。皇后早在三年前去世,如今后位空悬,后妃之中,位阶最高的便是贵妃,今上便赐了她协理六宫之权,恩宠甚重。
听说贵妃身体不好,时时生病,病中思念亲人是人之常情,不过婉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在其中。
“你是我的妻子,贵妃弟媳,名正言顺的靖国公府女眷,当然要去。”
萧绍荣笑吟吟地说。
“可是我从未入过宫,犯了错怎么办?”
婉瑛只要想到便惴惴不安,她出自江陵小户人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初来靖国公府时,因为不知道如何行礼,便闹了不少笑话,被人讥讽为“乡下婢”。
如今竟还要进宫,那是天子所居之处,倘若她犯了什么错,牵连了萧绍荣怎么办。
萧绍荣一见她这胆怯模样就心疼得不行,忙将她拥入怀中,温言安慰:“别怕,明日会有宫里的嬷嬷来教导礼仪,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对不对?”
原来有人教。
婉瑛放了一半的心,点点头,忽又仰起脸道:“那请夫君为我说一说,贵妃是怎样的人罢。”
怀中人明眸善睐,眉宇间全然是对他的信任与情愫。萧绍荣心中一软,将人抱在怀中,一手替她梳理着长发,一边说起他印象中的贵妃。
“我与长姊相差八岁,她入宫时,我年纪还小,也不怎么记事,只记得她人很温柔,做的糕点挺好吃。”
一入宫门深似海,萧绍荣虽是贵妃的亲弟,但毕竟是外臣,无法进入后宫,自他上回见贵妃,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回忆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旧事,无非是他幼时顽劣,爬树时摔下来,疼得哇哇哭,是长姐做了糕点哄他;或是功课偷懒,叫国公爷拿戒尺打了手心,是长姐替他上药,叮嘱他勤于学业。
几件小事翻来覆去地说,萧绍荣也说腻了,话题不知怎么的,引到了他那位皇帝姐夫身上去。
“夫君见过陛下么?”
“这是自然。”
萧绍荣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婉瑛心想他是国公府世子,又是皇亲国戚,自然面圣的机会多,不像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见皇帝一面,比见话本里的神仙还难。
“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婉瑛不免好奇地问。
这可把萧绍荣问倒了,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形容。
“陛下是个……威严的人。”
当今天子年少御极,十五岁亲政之后斗权臣,诛佞幸,将权力一手收归中央,雷霆手段震惊朝野,之后又东征朝鲜,西伐蛮羌,是个文能统御群臣,武能驰骋疆场的英伟帝王。
萧绍荣尚且记得他满十六岁那年,女真人寇边,宣府、大同两镇告急,陛下不顾群臣反对,决意亲征,还下令世家子弟中过了束发之龄的都得随军出征,萧绍荣恰恰满足条件。
不过他是家中独子,父母早为他求了恩典,不必随军。但萧绍荣少年热血,又是将门出身,早就渴望着杀敌建功,何况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都披上了铠甲,成为陛下亲卫,他岂可落于人后,于是瞒着父母偷偷地随了军。
从军途中,他被人认了出来,被揪出行军阵营,本以为陛下要将他踢回京城,谁知陛下只是垂眼打量他片刻,随后钦点他做了掌旗官。
随后大军深入漠北,直捣女真王帐。
其实像萧绍荣这等世家贵胄子弟,都是在温柔乡、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人物,自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头,一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乍然到了血气冲天、尸积如山的战场,吓得两腿都软了。可他们没有一个做了逃兵,大抵是见了陛下身先士卒,单枪匹马杀入敌人阵中的场面,他们也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个高喊着“愿为陛下死”,接二连三地冲杀上去。
那一场战真是酣畅淋漓,萧绍荣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浑身热血沸腾,虽然他有不少弟兄死在那场战役中,可现在想来,他人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日子,就是他扛着天子旗,在草原上吞沙子的那两个多月。
战后的庆功大典上,陛下亲自举火,点燃了堆满了战死士兵们的柴堆。
大漠繁星闪烁,火焰冲天而起,尸身燃烧时劈啪作响,浓烟臭气熏天。
幸存的士兵们纵情高歌,喝酒吃肉,而陛下却独坐在无人处,从怀中掏出一只埙,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
埙音古朴醇厚,低沉悲壮,飘荡在夜空之中,原本还在寻欢作乐的士兵们不知为何沉寂下来,也不知由谁开始,浑厚的古乐曲在燃烧的尸山旁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歌声整齐悠扬,仿佛在为死去袍泽们的英灵送葬。
萧绍荣自那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也会义无反顾地奔上战场,不是受一时热血上头,也不是他们突然变得不怕死,而是他们眼中注视着陛下的背影,这个时而严如罗刹,时而宛若慈父的男人,是个值得追随的好皇帝。
萧绍荣的言语之间充斥着对天子的钦佩与仰慕,婉瑛虽不能完全理解他那些深沉的感情,却不禁想起自己幼时看社戏时,也曾混在人堆里,看戏台上的人穿着明黄战袍,骑着纸马打退敌人的场景。
结合萧绍荣的描述,原本还遥远的天子形象,在脑海中逐渐有了个清晰画面——
一位不失威严又慈眉善目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