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老郎中拘礼,李胤率先轻轻将两边红绡帐拢起,从被子里托出楚羿的手,置于床边,让那老郎中只管上前详诊。
裴信则赶忙执起桌上的红烛过来照亮,看床上的人额头竟然虚系着一块“孝布”,心里莫名其妙,看向李胤,李胤没看他。
那老郎中至床前,见床上睡的不是王妃,竟是一名长相英俊的少年郎君,满脸惊诧,却也不敢多问,诊脉之要,气和为先,于是赶忙坐圆凳上号脉。
按寸,关,尺,三部,先号楚羿左手,在心中分定四气,五味,七表,八里,九道,浮中沉,沉中浮,明了虚实之端后,再号右手,脸色却不禁忧沉。
“先生,如何?”从捡到楚羿到现在,楚羿一直昏迷不醒,又看这老郎中脸色忧沉,李胤心急如焚问。
“回王爷,诊此贵恙,倒也无甚大碍。”那老郎中回道。
“既无大碍,人为何不醒?而且看先生脸色忧沉,却是为何?”李胤再问。
“回王爷,其实这小公子是为‘亡心之症’。”那老郎中道。
“‘亡心之症’?是何症?活了二十多年,是我孤陋寡闻了,听过不治之症,倒还是头次听说‘亡心之症’。”裴信满脸疑惑的对视李胤,问那老郎中。
“大人莫急,且听草民说来,这小公子脉象不浮不沉,不快不慢,和缓有力,节律均匀,从此看来,他非但无大疾,还很康健,却昏睡不醒,依草民揣测,必是心无眷恋,不思尘世,觉死为理想归处,不愿醒来,既有心,却无爱,因此草民斗胆将称其为‘亡心之症’。”那老郎中说。
“原来是你自创的,我就说嘛。”裴信摸着下巴道。
“如是,请问先生有何药可服?”李胤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楚羿,忧心忡忡问。
想不通楚羿究竟经历了什么?小小年纪就心死无恋;不过这郎中倒是没说错,楚羿虽一直没有醒,但呼吸却似乎比刚捡到时平稳。
“无药可用,待到他想醒时,自然就醒了,若他不想醒,服再多药也是枉然。”那老郎中回道,但见李胤脸色不悦,又赶忙说:“其实王爷也不必太过于担心,要不草民给给这小公子开张滋补方子,一则补身子,二则若王爷能坚持每日给他喂服,使其感受到身边人的赤诚关爱,必有助于这小公子早日想醒之心。”
“那就有劳先生了。还请先再看此两处外伤,一并开些药用。”李胤说,即就坐在床前,极轻的撸起楚羿左边袖子,露出箭伤与刀伤给那老郎中看。
那老郎中看罢,不觉惊诧。
“这小公子身上竟有如此明显的两处外伤,看这伤口大小,应当是流了不少血,可竟然无芤脉之象,实属罕也。”再又细瞧,见两处伤口泛白,似为坏死,那老郎中便建议削去死肉,再以金疮药包扎之,方可痊愈,否则极有溃烂之患。
李胤也正是此想,迫于时间,他没能来得及给楚羿处理而以,现听这老郎中这般说,倒是更加放心。
李胤没让那老郎中给楚羿处理,处理刀伤,李胤自信那老郎中不会比他更利索,只是让他开了方子。
戚伯早在一边备了纸笔候着,那老郎中便在纸上写了滋补之方:“当归,人参,川芎,白芍,熟地黄,白术,茯苓,黄芪,炙甘草,肉桂。”
照着那老郎中写毕,裴信将红烛放还桌上,取过药方,折于袖中,无需李胤吩咐,裴信自送那老郎中回去。
戚伯也自退了出去。
李胤坐在床边,静静望着楚羿,想到楚羿额头上的营倡标记,身上的鞭痕,心里左右不是滋味,早知道四年前就把人带去东大营,想来就不会受这么多伤。
可如今再如何后悔自责都无济于事。
李胤移开目光,起身出去了,独留下楚羿安安静静躺在婚床上。
婚房里,桌子上的两支红烛缠缠绵绵的照着对方,照着整个婚房,窗外,清风徐徐,银白的月光撒在窗前花芽始分的丹桂上,丹桂下的草丛里流萤明灭,蛙虫和鸣,显得屋大人少的王府无比清幽。
约一柱香后,忽听外面传来单疾驰的马蹄声,知道是裴信回来了,戚伯赶快去开门。
只见裴信提着药进来,见李胤正在大院里赏月。
“哟!没在房中守着。”裴信一边把药递给李胤,一边语气意外地说。
“才出来!你不问我他是谁?”李胤接过药,道。
“还用得着问,能让你那么着急的,这天下怕是没几个,除了长公主,应该就是你心心念念一定要找到的那个碧瞳小子了。怎么样?没猜错吧?他的伤处理了?”裴信道。
“处理了。不愧是裴大将军啊!厉害!”
看李胤毫无诚意的夸赞,裴信啐一声,道:“速度这么快。”
“不然呢?等你来。你给那郎中说了吗?”李胤前言不答后语的问裴信。
“说了,今日诊治之事,让他不得向他人泄露半个字,我给了他一百两黄金当封口费,放心吧!稳妥得很!”裴信回答道。
听了裴信的回答,李胤突然一声笑。
“笑什么笑?难道我理解错你的意思了?”裴信瞥着李胤道。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是我肚子里的蛕嘛!这么了解我!”李胤笑道。
裴信:“......”
“言归正传,少景。”李胤忽罕然正色道:“之前听你说皇甫娣途中杀官差潜逃,被通缉,是吧?”
“是,怎么了?”
“那小崽子额头有营倡标记。正在这风口浪尖上,你我作为边将,都不方便出面;据我所知,刑部那几个持才傲物的画师,个个办事都温温吞吞,就这两三天的时间,通缉画像一定只画出少量,还未配发各地张贴——
按礼,凡王公大臣子女婚嫁,朝廷都会让礼部备礼祝贺,所以目前能合情合理看到通缉令上的人是谁的人,只有裴尚书,因此想请裴尚书帮个忙,看看通缉令上的是谁?
就让他以忙和亲之事为借口,假装才听说北境王造反,皇甫娣被通缉一事,震惊的去刑部核实,以确认礼部是否还要备礼,为证实此事为真,刑部一定会拿通缉令给他看。”
“所以你是怀疑那小崽子顶替了皇甫娣受刑?若真是,那可是死罪啊!”
“就是因为是死罪,所以我才要先确认,才好行事。”李胤一脸惆怅,从袖中取出一张卷成筒的纸,递给裴信,道:“这是那小崽子的画像,你拿给裴尚书看,方便确认。”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五年没回家了,回去得先给咱裴尚书赔个罪,才好请他帮忙啊!”裴信笑着接画像,道。
送走了裴信,想到那郎中的话,为了刺激楚羿想醒之心,李胤即就去后厨,拒绝了戚伯的帮忙,亲自生手生脚的生火熬滋补汤药来喂楚羿喝,晚上也没去客房睡,他不放心楚羿,便与楚羿抵足而眠。
李胤故意留意桌上的红烛不灭,是想楚羿万一醒来,能看到光,就不会怕。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李胤未曾得片刻休息,此时此刻,头一粘枕,就睡着了。
然楚羿似是感受到有人睡在身边,放在锦褥上的修长手指突然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也就仅此那一下而以。
与此同时,客栈里。
哈图耶半躺在床上,两眼直盯着他被兽夹夹的那只包得像个大粽子似的放在褥上的脚,问阿衣努儿:“努儿,你说我这脚会留疤吗?”
见灯光有些暗了,阿衣努儿正是在挑燃烬的灯芯,听问,她把针一丢,又猛地跪下请罪。
“主子,是努儿办事不利,不仅没完成任务杀了楚羿,还让您受伤,请您责罚!”
“行了!起来!这罪都请了四五回了,我不罚你,你是不甘心么?你可是疏勒第一勇士,有拔山扛鼎之能,都没能杀了他,而我,也没能及时去接应你,或许,他真是天生主杀伐的人,命大着,没那么容易死。——
再说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何要赤着脚,若不是没了脚行事不便,我倒是想把这双脚给剁了,比起那些伤疤,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哈图耶说,目光忽变得幽深,充满杀意。
“主子!您的苦努儿都知道!您不责罚,努儿便自罚,您就让努儿跪着跟您说话吧!”阿衣努儿挻直腰背,恭恭敬敬的跪着,道。
“随你便!”知道阿衣努儿性子倔,不罚是不会安心的,哈图耶道。
“谢主子成全!”阿衣努儿朝哈图耶拜道,即直起腰背,又道:“主子,我们来大绥的原计划是找一个替死鬼代替您与李必和亲,在新婚之夜杀了李必,好挑起大绥与疏勒的战争,让大绥灭了疏勒,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武安王来——
不得不迫使咱们改变计划,杀替死鬼来惹怒大绥,让大绥见死者是假公主,一定会误以为疏勒无和亲诚意,大举进兵疏勒,没想到让楚羿逃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再挑两国的战争,主子。”
此时,哈图耶眼里的杀意已淡去了些许,他黛眉微一蹙,计上心来。
“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或许还有一计可施。”
“何计?请主子说与努儿。”
哈图耶如此这般的给阿衣努儿说完,阿衣努儿立即起身就欲去执行,突被哈图耶叫住,让她:“你顺便把那个男人的身份查清,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找个时机了结了他。”
“是!”
知道哈图耶说的那个男人是指裴信,就是因为裴信,哈图耶才没能极时去接应阿衣努儿,才让楚羿逃脱,阿衣努儿应一声,领命出去了。
仅剩哈图耶一个人在房中,反复望着这大粽子脚,想到那郎中说的所幸兽夹小巧,锯齿仅龁穿皮肉,未伤到骨头,否则后半身只能拄拐杖,回想当时的场景,哈图耶恨不得啖食了裴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