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前,霜降,优昙婆罗果结成。龙潆在寒璧之中沉睡近千年,终于苏醒。
当初她被罚下凡间封印于寒璧中,非死不得出,所谓的优昙婆罗果自然不是优昙婆罗树的果实,而是用她的心血浇灌,每逢半甲子结出的精元,有生死白骨之效。
龙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醒在霜降这日。结果时的心痛尚且能忍耐,煎熬的是取果的过程,堪比剜心刮骨。
彼时宫似玉还是天亘山掌门,风华正茂,宫徴与宫落缘尚是孩童,天庭派下两名仙使取果,宫似玉亲自相迎,身后跟着十余个红衣弟子,最末倒腾着小腿气喘吁吁跟着的就是宫徴与宫落缘。
其余人皆等候在山腰栈道,宫似玉独自上了山巅,寒璧前早已立了两抹身影,宫似玉远远朝着那二人鞠了一躬:“久候了。”
龙潆周身被寒冰冰封,初初转醒,尚未察觉心头流血般的刺痛,自寒璧向外看,可见三人,两位白衣的显然是天族中人,轻薄的纱缎、挺阔的衣领,是天宫织造局织羽元君偏爱的样式,沧海桑田,赤水绕着九州不知流了几十万个来回,织羽元君仍旧保持这般审美一成不变,长情是个好习惯,她却忍不住要吐槽一番。
至于那一身绛红大氅之人,仅看得出是个女子,她不认识。
龙潆下意识想向外面的人传音,忽略了自己已被封印,使不出任何法术,忽见一位仙使负手腾飞至半空中,她才意识到这日是霜降。
剧烈的疼痛袭来,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只手插进她的前胸,要将她的心取出来。且每隔半甲子结成的优昙婆罗果实际并非两颗,而是三颗,也就是说这般凌迟的痛苦她要接连遭受三次……
取果的过程那么缓慢,又那么迅速,仙使早已腾云而去,山巅荒无人烟,只剩寒璧之中的龙潆与痛苦为伴,分外煎熬。
她闭上了眼,本以为又是一场沉睡,可她睡了太久,亦或许是天意让她清醒地承受这种折磨,直到夜幕降临不曾退却分毫。她正在濒死的边缘挣扎,忽而闻到一股幽香,来路诡谲,似是从天而降,悬于半空,立于面前。羽毛上还题着字迹,可惜她不怎么看得清,仔细分辨的过程中只觉香气愈加浓烈起来,像是要将她的痛感麻痹,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感觉不到心痛了。
至于那羽毛上的字,她仅看清笔画较少的几个,譬如“丁”“上”“豆”,她忽然就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了。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犹记迦维罗沙窟中她倒地之时,那是见他的最后一眼,光神结界外,白鹤仙掠空凄唳,倒是那场战事之中唯一美的回忆。
想起那场战事,她无法不想眼耳流血的璇瑰,那双天上地下最好看的眸子也不知还保不保得住。她忽然很想见见璇瑰,可一想璇瑰极有可能是被入魔状态下的她所伤,她又有些退却……
龙潆原本不过想将一缕神识送出寒璧,看一看璇瑰是否安好,可寒璧结界由浮帝亲自所设,不是那么好破除的,龙潆丝毫动弹不得,却始终不肯放弃,还生出一股与天斗的执拗来。
这么一尝试,便是二十二年。
那日天朗气清,长风泛着不曾有过的柔和,轻拂上万年的积雪,西方近天,九重天上的紫霞穿过云层,旖然映射山巅,还余了几缕普照山腰,一片浮华之象。当她再度睁眼,天亘山巅空旷无人,唯有她茕茕孤影与寒璧为伴,可她什么都忘记了。
她给自己取名为清璧。
又十二年后,千年寒璧骤然破裂,无数冰凌跌下山崖,融入冰川,三界震动。龙潆依旧穿着那身单薄里衣,银缎皂靴,长发垂地,通身唯有一对白玉耳环作为陪衬,她怔愣片刻,旋即轻拂衣袖,消失于山巅。
天界,上清宫中,仙娥每日照例打扫,忽见床榻之上躺着一人,惊得连退数步:“上,上神。”
龙潆千年不曾着床,又因刚从寒璧破出,法力尚未全然恢复,极其虚弱,正平躺安眠。那宫娥名唤玉骨,追随她上万年,最是忠心,玉骨深知龙潆当年被罚至凡间一事始末,连忙捂嘴,不敢声张。
她把房门紧掩,急匆匆出了上清宫,前往灵觉之地找白鹤仙,不想扑了个空,驻守的天兵道白鹤仙撞了半日,刚安生不到一个时辰,去东极山寻药了。她又离了天宫,到昆仑山找璇瑰,璇瑰听闻龙潆归来,联想到刚刚奇异的天象,倒像是该有的阵仗。
二人一道悄声回了上清宫,不想天庭早已发觉,全因此时上清宫上方太过热闹,群蛟盘旋虹桥,凰鸟竞相朝见,齐齐贺鸣,广洒仙泽,宫殿内千年不曾开放的花木峥嵘生长,爬上檐牙,附近的仙君也聚集在殿门外,对眼前的盛况指指点点,听闻楼池战神正在赶来的路上……
至于龙潆,璇瑰同玉骨掩耳盗铃般进入卧房,等得直打哈欠,她却始终酣睡畅眠,睡姿也逐渐凌乱,很快踹掉身上的锦被。璇瑰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无声叹息,玉骨连忙上前重新给她盖上被子,贴心掖好被角。
璇瑰道:“还给她掖什么?总归她是要踹掉的。”
玉骨道:“上神在寒璧中受苦千年,禁不住寒的……”
话音甫落,锦被应声落地,玉骨尴尬捡起被子抱在怀里,杵在床边,这屋内两人,与屋外数不尽的人和灵兽,等的都是同一件事,即龙潆上神何时睡个自然醒。
璇瑰不禁嘀咕了句:“她这人一向嗜睡,怕是有得等了……”
与此同时,弥卢仙山。
太初骤然睁眼,手撑榻沿吐出一口血来,恍如大梦一场。
身畔安放的正是竹鸣刀,他眼中凄怆仍旧未褪,拂手想将刀掷在地上,却发现全然使不上力,凄怆被疑惑取替,他盯着自己的无力的手,转而握住桌上的茶盏,尚觉费力,更别提动用法术。
他显然在与自己较劲,强行要将杯盏捏碎,未果,唯觉呕血更甚,茶盏被他丢到地上,摔成碎片。
屋外传来惊讶的男声:“少主,您终于醒了?”
门吱嘎一声要被推开,太初呵斥道:“出去!”
那人连忙退后,关紧房门,适时一只青赤杂毛的比翼鸟飞到廊缘,落地的瞬间幻化成一娇俏女子,欣喜地问:“少主醒了?”
男声悻悻回道:“这回你可闯下大祸了。”
龙潆一觉醒来,天宫晚霞迤逦,赤金残阳半掩云层,上清宫一片安宁。
甫一睁眼,便看到位簪星曳月的仙子,身着远山青缎,长绦垂地,正是璇瑰。璇瑰靠在桌边,以手撑头小憩,龙潆见她眼前束着一条青绫,心向下一沉,凭空生出苦涩来。
她甚至不敢开口唤璇瑰,只静静坐在床头看着,璇瑰虽双目已盲,对声音倒是敏感,立刻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手腕,语气依然熟稔:“可算舍得醒了?”
龙潆“嗯”了一声,还是直面了问题:“你的眼睛……”
细数其中,话音还有些颤抖。
璇瑰嘴角挑起一笑,龙潆却愈发心慌,她素来是不爱笑的。璇瑰道:“眼睛还在,只是目盲罢了。”
她倒是说得轻松,龙潆并非爱哭之人,唯觉心头酸楚,问道:“那时我全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可是我伤的?你有没有寻过法子,一定有办法的,我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你,我们去找师父,他一定有办法……”
遇到事情她必是率先找浮帝,龙潆边说边起身,拉着璇瑰就要走,璇瑰将她按下,手抚上她的脸颊:“不是你,怎可能是你?当时迦维罗沙窟怨气太重,形成烟瘴,我素来在昆仑修行,不曾涉足那般污脏的地界,才伤了眼耳,听觉也是前些日子才好的。”
三两句话之间,两人的距离便拉了回来,龙潆语气有些数落,质问璇瑰道:“那般情状你前去凑什么热闹?即便是不曾打仗,迦维罗沙窟蛮荒之隅,你也不该去。”
璇瑰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幽幽说道:“他的天地,我总要替他守住。”
说到浮帝,龙潆略放下心来:“是我糊涂了,师父……”
璇瑰却突然打断:“不聊他,说说你罢。”
两人携手坐下,那厢玉骨也沏好了茶,入内奉上,此情此景倒像这千年的光阴不过踏雪,风吹了无痕迹。
龙潆按了按头:“说起来我刚刚睡这一觉醒来,忽觉内力比过去强劲不少,冲得我丹田炽热,只是有些吵,浑浑噩噩地以为回到了苍梧丘,还听到鹤唳……”
璇瑰精通医术,连忙伸手抚上她的脉息,玉骨将窗打开,任熏风拂过晚霞,吹进室内,解释道:“天亘山巅寒璧破裂,群蛟群鸟听闻前来拜贺,可惜上神你睡得正酣……”
龙潆看向外面空荡荡的院落:“几时散的?”
玉骨眼神闪烁:“散许久了。楼池战神来了,将它们轰了回去。”
听到楼池的名字,龙潆满脸败兴:“他这人倒是千年如一日的讨厌,上清宫荒凉已久,热闹上个几日又如何?”
璇瑰收回手,言道:“脉息确实有些不寻常,绵柔之中携着刚劲,似另有一股气息正游走周身,四处乱窜,你须得驾驭好这股力量,不然极容易反噬。至于原由,怕是要等楼池战神来解释了,我倒想问你是如何破的寒璧?”
龙潆想到那些尘寰过往,面色冷淡下来:“似做了场梦,梦醒后,寒璧便破了。”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都觉得这其中有隐情,璇瑰正想带她去问一问瑶池金母,忽闻一声清脆鹤鸣,洁白鹤羽自窗前掠过,龙潆立刻提着衣摆迎到门口,主动开门:“兰阙。”
那人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乃九重天上最当得上温润如玉四字之人,他一向自持,此时鲜少地喜形于色,一双桃花般的眸子弯似弦月,带笑答她:“阿潆,回来了。”
说得倒像她不过外出几日归家似的,龙潆拉他进门,远远瞥见有人入殿,只当没看到,立马关上了门。璇瑰闻声道:“你怕是把楼池神尊关在外面了。”
龙潆惊诧,在璇瑰眼前摆了摆手:“我觉着你这双眼倒是不盲,看得比我还清楚。”
“她只是看不到,心耳可还健全着,听得出来你这声门关得极其用力。”兰阙倒了盏茶,品过一口后转头同玉骨道,“洛神茶水温不宜过高,尝着有些酸,前些日子送来的葵山蜜你可加了?”
玉骨答道:“加了,我知道上神嗜甜。”
兰阙笑答:“撤下去再加些罢,她喝不下的,定要嫌酸。”
玉骨脸上有些气馁:“都知道白鹤仙最了解上神了,下回您可否小声些同我说,倒显得我粗笨似的。”
璇瑰故意从中挑拨:“若是说得声小了,你家上神听不到怎么办?她听不到,又如何夸赞他的好?”
兰阙咳了一声,对上龙潆的眼神:“少听她挑拨。”
玉骨将杯盏放回到托盘上,打算出去重沏,龙潆将她拦下:“我倒是要尝尝,说不定玉骨放的蜜刚好。”
玉骨满脸期待,盯着龙潆呷了一口,龙潆连忙拂袖掩口,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同玉骨道:“还是给我重沏罢。”
玉骨怨念着嘀咕了一句,捧着托盘气哄哄地下去了,剩下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笑了出来,这番景象倒是千年不变,万年亦不变。
听到出门的玉骨同楼池战神道安的声音,三人的笑脸都跟着收敛,随之传来开门声,楼池携着司命星君与度厄星君鱼贯而入,兰阙、璇瑰起身同楼池施了一礼,司命、度厄又向他二人施礼。
龙潆始终坐在桌前背对门口,很不情愿回头般,语气风凉道:“我在天亘山呆了不过千年,这上清宫倒成了楼池战神的地盘了,出入无阻,门都不报。”
楼池着一身玄色常服,可他人生得高大威猛,再配上那张万年不变的铁面,便是阎王见了都要退避三舍。他听得出龙潆话中的嘲讽,回道:“天界不过三载,龙潆女君倒是毫不知礼字何写了。”
龙潆起身草草施了一礼,立马又坐了回去,一行人悉数落座,司命与度厄则站立在楼池身侧。龙潆又道:“楼池战神前来,可是要把我抓回天亘山巅?”
楼池道:“你不必再回天亘山了。司命,念运簿。”
司命抚了抚额间莫须有的汗,解释道:“神尊,来的路上不是同您说了,龙潆上神虽去了凡间,小仙的运簿却不曾有记载,这事儿啊,归度厄管。”
龙潆见缝插针道:“不过三年,战神这记性倒是不行了。”
楼池睃她一眼,给了度厄个眼神,度厄额间的汗珠直向下落,偷偷望了一眼龙潆,在楼池视线的压迫下急忙开口:“上神化作凡人,为自己取名清璧,下天亘山,一路西行到迦维罗沙窟,遇……”
“别说了。”龙潆将他打断,紧盯楼池:“我虽记性不好,凡间这场大梦倒是恰巧没忘,不必复述。”
璇瑰有青绫遮目,免去不少尴尬,兰阙无意探听这些凡尘轶事,无声饮那盏略嫌酸口的洛神茶,充耳不闻。楼池目光深沉地与龙潆对视,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都在等他开口。
“你既记得,度厄便无需赘述了。”楼池道。
龙潆在心中冷笑,与他虚与委蛇:“神尊此番前来,只是想听我在凡间都做了什么?你既对那些俗世里的爱恨嗔痴如此着迷,我让玉骨给你送些话本排遣寂寞,顺道同书里学学何为人味儿。”
楼池冷哼一声:“你可知道阿僧祇劫?”
此话一出,兰阙和璇瑰都有些惊愕,龙潆与璇瑰一起在浮帝座下修习时没少偷懒耍滑,只觉“阿僧祇劫”四字似是听过,却不了解。
其余人见她反应便知答案,度厄主动说道:“阿僧祇劫,难入难出,执念至深者神识化为肉身,忘却前尘,游走世间。劫中光阴无限,刹那即永恒,不辨岁月流转,有病无死,快活潇洒。百万年间入劫者不足五十,龙潆上神之前,唯一人破劫,修为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