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昉道人正在天泉地水堂内与管事沟通事务,瞧见易水悲径直而来,虚昉道人撂下手中账簿,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来:“他来了。”
管事退后两步立在一旁,易水悲直接问道:“昨日在共谷,沈庄主可曾看到一枚紫玉?”
虚昉道人错愕道:“紫玉?哪般的紫玉?”
易水悲道:“阿璧常握在手中,状若石头,触则生温。”
虚昉道人故作回忆,接着摇了摇头:“不曾见到。昨日清璧姑娘落水,你也紧跟着跳了下去,谷内一团混乱,人救上来后便都跟着去了溪泉别院……你莫要急,我即刻派人去寻。”
“不必,我亲自去找。”
说完易水悲转身便走,虚昉道人和管事连忙跟上,另有几位弟子,一行人急急忙忙地到了共谷,搜遍共谷也一无所获。
虚昉道人扼腕道:“难不成是跟着清璧姑娘一起落入水中了?可这共水之中不好打捞,可惜,可惜了。”
易水悲立在石壁旁向下看,倒像是要再度跳下去打捞,管事适时开口:“易公子,恕我多嘴,请问这紫玉可常见?或者说,普天之下可有两块?”
他的问题吸引了易水悲,易水悲回头看他,当他知道什么线索,答道:“是天亘山的镇山之宝雪山紫玉,世间只此一块。”
管事惊叹道:“这……我今晨听闻,长石残山沈家那位多病的幼子得了块绝世暖玉,不知是否就是这雪山紫玉。”
虚昉道人冷哼一声:“那群腌臢,定是他们!”他又理了理表情,同易水悲道:“易公子见谅,这长石残山沈家与我们交恶多年,因这处由鄙庄复建的共谷位于我们两家之间,又产泉铁,他们时常派人来做些偷鸡摸狗的下流事,前些日子还掉在里面淹死一个。”
易水悲略作沉吟,他并非天真孩童,看得出虚昉道人有心挑拨,那长石残山的沈家他闻所未闻,不能仅凭虚昉道人几句话就下定判断,他只相信自己。可当务之急是寻到紫玉,即便虚昉道人心思不纯,只要紫玉在长石残山沈家,他就必要取回。
见易水悲立刻便向长石残山方向去,虚昉道人连忙阻拦:“易公子,易公子,莫要急躁,眼下天色渐暗,恐要下雨,还是赶紧回了,回到山庄再做打算。”
管事也跟着阻拦劝说,他只觉得虚伪,冷声命他们让开,虚昉道人自不敢再拦,倒是极擅演戏,假装气道:“你你你,你若是生出祸端,教我如何解释!”
这一句倒是颇有些苦心孤诣的味道,演得极像。易水悲渐渐走远,虚昉道人紧接着又追了句,似在让他放心:“唉!你速去速回,清璧姑娘那边我帮你遮掩!”
易水悲嫌他聒噪,只字未回。
顺着共谷一路直下,行不过数百米就到达长石残山的沈宅,院落可媲美城中大户人家的宅院,却远不及万泉山庄之广袤恢弘。
易水悲直接走向正门,看门之人腰间悬剑,样式大致与万泉山庄弟子的佩剑差不多,看来这处沈家也有收徒传道。
“你是谁?报上名来。”
“你家小公子新得了块稀世紫玉?”易水悲不与他们废话,直接问道。
那二人对视一眼,答案昭然若揭,却转头来呵斥易水悲:“干你什么事?赶紧走开。”
易水悲抬头望了一眼天,不过傍晚,已经全然黑了下来,乌云蔽日,更不见星月。他最后给了那两人一个机会,言道:“让你们家主出来见我,归还紫玉。”
两人岂会被易水悲这么一句话给吓住,反而作势拔剑,恐吓易水悲:“我家家主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快滚。”
易水悲无声呼吸,一瞬的工夫,那二人打算拔剑,易水悲手尚未放在刀柄上,却比他们更快,拔刀一甩,那两人立马手捂脖颈,目眦尽裂,倒地不起。
易水悲踏过脚下尸体,踹开沈宅大门……
我始终躺在房中不曾动过,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我的脸色一定白得仿若死人,房中炭火未曾断过,我却仍在打颤,这凌迟一般的寒意不知何时才能退却。
忽闻窗外一声惊雷,紧接着骤雨狂作,刮过廊缘打在窗屉与门板上,似夺命的鼓点,敲得我心跳频乱,又在隐隐作痛。
易水悲说去寻紫玉,我未免想得太过简单,只当是去取东西那般迅速,可是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人却迟迟没回。我强撑着起身,披上狐裘斗篷踱到窗边,刚推开一点窗屉就被猛烈的风给推了回去,眨眼间只看到窗外一片漆黑,许是风雨太大,将石灯笼都给吹倒了。
我怔怔地坐在窗边,此情此景难免惊惶,正发呆之际,窗屉忽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掀开,接着便钻进来一身着蓑衣、头戴箬笠之人,我恍惚还以为是什么入室盗贼,接连后退几步,左顾右盼想要寻找趁手的物件给这大盗一榔头,不想看到蓑衣之下湿透的赤红衣摆,我立马便知道来认识谁了。
“沈白?”
他摘下蓑衣箬笠丢在地上,胡乱拍了两下湿衣,抬头朝我一笑,那瞬间我有些闪神,初见沈白时尚且不觉,如今倒是发现,他笑起来的神情像极了沈无恨,也仅仅是这么一瞬间的相像而已。
沈白先是歪头看了我两眼,旋即说道:“姐姐虽不算倾国倾城,然自有一番清冷骨韵,似出尘仙子,这声‘东荒施夷光’你当得!”
这种时候我哪还有闲心同他说这些,他携着一身寒气钻进来,我忍不住咳了两声,未敢靠近他,生怕将病气过给他。见状他连忙去帮我倒水,我抬手拒绝:“不用了,你为何突然来找我?你可见到与我一起的那位男子?他应是去找沈庄主了……”
沈白用折扇敲了下脑袋:“我这记性,出大事了,你快跟我走,也唯有你拦得住他了。我可是听到风声立马冒着雨回来的……”
我只注意到“出大事了”那一句,连忙将斗篷上的观音兜扣在脑袋上,沈白用力推开门,拿起立在墙边的竹伞撑在我的头顶,可惜雨势太大,伞是撑不动的。我们一路冒着风雨出了溪泉别院,我以为要到万泉山庄去,他却带我向长石残山那侧的缓坡向下走。
我大声问他:“发生了何事?”
沈白也大声回我:“不好说!你先跟我去拦他,回头我与你细细解释,总计是我对不住你。”
大雨滂沱,仿若银河倒泻,我无暇去想他话里卖的什么关子,只能吊着一口气跟他不停地走。
当我与沈白到达长石残山沈宅门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化作行尸走肉,周身僵冻,脚步笨重。沈白一手举伞,一手无济于事地将我环住,摩挲我的臂膀,安抚催促我:“到了到了,再坚持一下。”
我的视线早已被雨打得模糊,我看到沈宅敞开的大门,看到门前被风雨蹂躏过的尸体,血水流到我的脚边,瞬间有些失去踏进去的勇气。
几乎是沈白挟着我踏进的府门,通向中堂的路上,伏尸遍地,鲜血飘橹,我一步步走过这些死尸,呼吸之间都是潮湿污腥的味道,不禁停步干呕,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唯触到满脸泪水。
沈白低声念道:“完了,晚了。”
临近中堂,我看到里面唯一站立的人,亦是这偌大沈宅除我与沈白唯一的活人,我朝他大吼:“易水悲!”
那人显然一愣,拔出插在沈家幼子身体里的刀,转身看向我,只见他摊开手,掌心放着的正是染血的紫玉,他竟还在笑,却用最温柔的声音同我说:“阿璧,找回来了。”
我那瞬间惊恐得已经到了失声的地步,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一袭紫衣,脸上挂着血迹,竹鸣刀插在沈姓之人的身体里,与令我惊醒的情状一模一样,他的面庞也与那紫衣人全然重合了,唯独差在左袖,他今日穿的这件衣裳正是我们大婚前裁的那件文武袖。
他提刀向我走来,我看得清清楚楚,刀身上的血正不断向下流,流得遍地都是,那股血腥味让我作呕。
我向他呵斥道:“你别过来!”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愣在原地,不解地叫我:“阿璧?”
我已经许久不曾感到那般剧烈地心痛,我看着眼前残暴的杀况,泪水止不住地向下流,与雨水相交,最终融入地上的血水。沈白在我身侧,将伞尽可能地挡在我的头顶,我忽然扯开身上的斗篷摔向沈白:“你走!”
沈白欲言又止,却还是没多说,只将伞强行塞到我手里:“我在门口等你。”
他转身刚走,我就将伞丢在了地上,易水悲又要靠近,我连忙从脚边捡起一把剑,双手攥住对准他:“别过来!”
沈白在门廊下只能干着急,易水悲不敢靠近,试图劝我:“外面雨大,你进来说。”
我巡视四周,哭着问他:“你都做了什么啊……易水悲……”
他还分外正经地同我解释:“我只为取紫玉,他们一心求死。”
或许是在竹舍的日子太过安谧,我已经不记得初见易水悲时他折磨狼妖的样子,是了,这才是真正的易水悲,别说妖与人,即便天神拦路,他亦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痛亦在肆虐折磨着我,我喃喃说道:“假的,都是假的……”
易水悲问:“什么假的?阿璧,你先……”
“你们都是假的!这尘世也是假的!”冥冥之中我感觉有一股力量在促使我了结这一切,我知道是谁,就是那个声音与我相同,却分外冷漠威严的女子,她等待很久了。我胡乱大喊,“你出来!你为何不出来了?”
易水悲四顾看去,不着痕迹地靠近我,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决绝至此。其实我早已看透,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说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胡乱之下口不择言,抑或是自我安慰。实际上,唯独我是虚幻的,我并非我,我或许是龙娘,或许是那个梦中不曾露面的女子,却唯独不是清璧。
我将手中的剑倒转,毫不留情地刺向自己,易水悲大叫:“阿璧!”
沈白也在身后大叫,我疼得眉头紧皱,仍觉不够,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剑向深刺去,风雨俱停,心不再痛,我忽然体会到何为解脱。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竹鸣刀骤然落地,易水悲手捂胸口,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血正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口中向外涌——我似乎出现了幻觉,那朵在百花圃中随手捡起的紫色长寿花居然种在易水悲的身体里,如今花却从中剥离,化为无数紫色的碎片,散裂空中……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所谓的为我延命之法到底是什么,可早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与他死在同处,死于同时,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圆满。
周身愈来愈冷,仿佛回到天亘山巅,前尘过往杂沓地向我袭来,我才知道我与他毕生所执之事是多么的可笑。
我本无来历,神识所化,当我知晓自己的来历时,便是劫破身死时。而易水悲想要的刀谱从来不在凡间,他却在凡间找了九百多年……
我不过是短暂窥探到那位龙潆上神的记忆罢了,我只是我,是凡人清璧,受心痛所累,一事无成,死后无人记得,化为烟尘,泯于沧海。
我的故事也就到这儿了。
《璧上观·前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