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被吓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我已经躺在溪泉别院卧房的床上,易水悲坐在床边守着我。我发现他近在咫尺,整个人忍不住瑟缩,不知是因浑身冰冷还是余惊未散,我扯着被子不断地向床榻里面缩,惊醒了垂眸小憩的易水悲。
他关切地凑近,低声问我:“阿璧,可觉好些?”
我胡乱摇头,背过身去不愿看他的脸,不知何时已经泪盈满面,朝他吼道:“你离我远些!”
他还以为我落水受惊,愈加想要将我抱紧,我躲在床里退无可退,被他伸手捞过,锁在怀中,他这才发现我整个人正止不住地发抖,连忙唤来屋外的大夫。
大夫看到我癫狂的样子,我想要挣脱开易水悲的怀抱,人又打着寒颤,脸上挂满泪水,连忙叫易水悲:“快击她耳□□!姑娘怕是吓出臆症了!切莫让她过于激动!”
易水悲照做,一个手刀将我击晕,我的眼前恢复黑暗,可我一旦闭眼,就能想得到龙娘百等不回沈无恨,下山去寻到尸体后的崩溃;想到她独自教导沈梦,又毅然踏上为夫报仇之路;想到她杀孽成魔,最终不知所踪,极有可能死在寻找凶手的路上……
我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心痛不止,我与龙娘、易水悲与紫衣人,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尘世的人,对时间的变换与推进钝化无比,倒是极适宜虚度光阴、不清不楚地活着,可惜我不够痴愚。
再度醒来,我倒是平静许多,可浑身寒气迟迟不散,冻得我仍在发抖,明明溪泉别院宛如温泉,何时变得这般寒冷?
仔细一听,不过半日的工夫,窗外天已经黑了,不知何时下起了烟丝春雨,映得夜色迷离。我在床上到处摸寻紫玉,想握在手中取暖,却怎么也没找到。
适时易水悲端了碗姜汤进来,见我在找东西,问道:“找什么?”
我见了他便没了话,冷淡答道:“没什么。”
他将姜汤送到我手里,我没推脱,捧在手中取暖,他见我脸色冷得发白,刚要开口却发出一身低咳,我这才意识到是他救我上来的,他定也受了寒。
到底还是心疼他,我将手中汤碗递给他,他不接,示意我喝,我故作无礼道:“让你帮我尝尝烫不烫,不烫了我再喝。”
易水悲这才接过,也不管还烫手得厉害,就饮了一口,同我说:“姜汤趁热喝才有效用。”
我说:“我素喜喝温的。”
他无奈摇头,用帕子垫在汤碗下,再交到我手里,他待我一向用心,这些小事数不胜数,可我如今心底里多了一丝对他的畏惧,或者说对他这张脸的畏惧,因而待他自然不如过去那般,多少带着些提防,似是与龙娘通感了。
喝完姜汤后整个人瞬间暖了不少,可也只是短暂地暖和起来罢了,我指着他腰间的刀,命令他摘下来,易水悲照做,将刀放到我的腿上,倒是极有些重量,将锦被都压出痕迹。
我摘下耳环,学在落水时看到的龙娘的做法,分别插进刀锷的罅隙处,来回捅了两下便触到了关卡,只听几声作响,刀锷的外壳就被我拆开了,掉出里面经龙娘处理过留香长久的共水竹片来。
易水悲也愣住:“你是如何知晓的?”
他起先并不知道刀身自带竹香,因他始终孑然一身,有死在他刀下的人说过,他从没放在心上。直到我与他相知相许,告知于他,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携着郁结不散的竹香,香气正来自于这把刀。
我未答他的问题,而是告诉他:“这把刀,它叫‘竹鸣’。”
他似乎也觉得我发了臆想症,只此臆症非彼臆症,倒像是被鬼魂附身而变得神神道道。易水悲以手探我额间,吓得我又是一缩,他无奈叹气,当我不过是受惊所致,殊不知我最为惊怕的正是他本人。
我的额间有些发烫,那碗姜汤的效用不过须臾,浑身又冷了下来,人也跟着打寒颤,他连忙用被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再将我搂住,想要温暖我。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到沙窟中的那个雨夜,当时他也是这样用身体为我取暖,可此时他身上却没了当时那股阳气,想到共水彻骨的寒意,我不禁有些心软。
“你,你也盖上被子罢,我感觉你身上有些冷。”
“冷着你了?”
他像是没什么事,却因怕我冷而起身,没再抱着我,接着转身出去了。我撑在床边看他,不多会儿他端了炭盆回来,生起了火,眼下春意正盛,我们竟在溪泉别院烤起火来,委实诡异,只怪那共水寒得太过霸道。
易水悲生怕将自身的寒气传给我,从柜子里又抱了一床被子,挪开榻上的桌子,打算就这么凑合一夜。我看得心里更不是滋味,几次开口想要关切他,却被脑海里的画面打断,没有张口。
残烛熄灭,屋内变得黑暗又阒静,只看到炭盆里的点点火星,噼啪作响,易水悲的声音深沉,传到我耳畔:“有事唤我。”
我“嗯”了一声回应,躺了回去。
其实我一直没睡,过了很久,听到他喃喃自语般说道:“这两日我一直有种不详的预感。阿璧,我想了一番,若是此次未能得到刀谱,我便不再要了。今日在共谷跳进水中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世事皆不如你重要。刀谱可以没有,但你不行……”
我用被角将整张脸捂住,泪水无声浸湿锦被,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明日我要好好与他谈谈,把我在落水时看到的故事都告诉他。
万泉山庄,天泉地水堂内。
雪山紫玉正被虚昉道人捏在手中把玩,除了虚昉道人外,空旷的大堂内另立着两位长老,虚昉道人说道:“这紫玉倒还真是个稀罕物什,这会儿我身上热着,它便凉下来了,冷泉,给你瞧瞧。”
冷泉长老接过,握在手中的瞬间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还真是。”
林泉长老对紫玉并无兴趣,直指正题,问虚昉道人:“师兄,如今作何打算?那姑娘落了水,他怕是沉不住气了。”
虚昉道人捋了捋胡子,浅笑道:“我先将一应补品一股脑地给他送去,那姑娘奄奄一息下不来床,他急又有何用?如今的问题是,这两人的来历颇不寻常。”
冷泉长老不解:“师兄何出此言?”
虚昉道人说:“你们可见过落入共水被救上来后还能活的人?今日我眼见着那位姑娘被飞过的孽畜扑入水中,当时周围弟子都不敢下水去救,易水悲倒是跳得利索,上来后不过换了身衣裳,便跟没事人一般。至于那姑娘,大夫告诉我已经醒过了。”
林泉长老道:“未必就无碍。以往落水的弟子虽有幸被救上来,也是撑不过一夜的,我们还需待明日再看,这二人未必就活着。”
虚昉道人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这两个人绝非凡人,我就说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三十四年前,天亘山赠果宴,我不会忘记他。”
林泉长老显然不信这种说法,更不相信一个人三十四年容貌不变,青春永驻:“师兄,你怎就能确信?”
冷泉长老摆摆手,同林泉长老道:“你要相信师兄,那年赠果宴我随师兄同去,师兄大杀四方,优昙婆罗果唾手可得,不想最后遇到了他,当时他那把刀裹着布,香气也淡化很多,彼时我们未曾想到那就是竹鸣刀。师兄可是一招都没接住,便滚下了清凉台,委实难堪啊……”
虚昉道人干咳一声:“咳,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人素来萍踪浪迹,见首不见尾,苍天庇佑,让我又寻到了他。我已经没时间了,既然竹鸣刀不能为我所用,他必要付出代价。”
话毕,虚昉道人将雪山紫玉放入匣中,脸上闪过一丝狞笑,唤来山庄管事,将匣子交了过去:“派个眼生之人,给长石残山的沈家送去,他那位要死不死的儿子怕是正急需用。”
冷泉与林泉对视一眼,林泉长老道:“这,师兄打的竟是这番算盘?”
虚昉道人父辈那一代的某位堂叔因纠纷叛出万泉山庄,四处游荡多年后还是回了故地,可万泉山庄再不能容他,堂叔便在长石残山安家定居,与万泉山庄比邻近百年,繁衍子息,且对外声称他们这一支才是共谷幽客沈无恨的后代。故而这长石残山的沈家与万泉山庄的沈家已经暗斗多年,虚昉道人一直想要除去这块心病,光耀门楣,可他万泉山庄断然不能出这个手,那么便需要一个人来代他作恶。
长石残山沈家最小的一辈目前仅有一子一女,正是与沈白同辈,女儿又不能继承家业,故而这男孩便成了阖家唯一的寄托,可惜出生之时寒邪入体,长到如今十岁,日日把药当水饮。曾听闻天亘山有镇山之宝雪山紫玉可生热驱寒,家中长辈多次派人去求,却屡屡遭拒,这几年才没了动静,继续凭药吊着。
我落入水中之时,紫玉不慎掉落,易水悲将我救上来后急着回住处,也未曾注意,这才落入虚昉道人手中,算是白送到他面前,让他省了不少的事。
次日一早,我尚且未醒,门外传来细声问话:“易公子,庄主差我来送药。”
易水悲轻声出门,一口喝光自己的那碗,至于我的,他命人先撤下去,待我醒了再喝。送药的下人又说:“专门负责铸剑的丹泉长老来了,他常在后山铸剑,不山庄里住,庄主将他请来与您商议图纸,正在膳厅准备用早饭,让我知会您过去。”
因我突然落入共水,又卧病在床,易水悲本以为虚昉道人会借机拖延此事,不想他倒是迅速,已经把铸剑长老请来制定改刀的图纸,易水悲便去了。
丹泉长老素来不理山庄事务,醉心铸造,颇具匠心,待他亲眼看到竹鸣刀时,仔仔细细看了数遍不舍得放手,直道“好刀”。接着又用尺子反复丈量,确定了刀身需要增的长度,可落实到图纸上他又开始犯难,画了数张都觉得不满意,易水悲与虚昉道人算是铸造外行,以为不过画好图纸后重新冶炼便是。
丹泉长老道提着刀带他们两个走到窗前,借着窗外的光将刀举起,选好角度后说道:“你们看,这刀锷与刀柄上雕刻的纹路颇具巧思。眼下日光不足,尚不明显,若是月光下,泉铁与清辉相映,篆刻纹路可折射到刀尖之上,也就是说,这把刀是专程为当时的刀主所铸,草率重新冶炼的话,便糟蹋了这番巧思,铸刀之人的心意可就付诸东流了。”
易水悲和虚昉道人不能理解丹泉长老的思量,只觉得这等折射的纹路对刀本身并无影响,仍坚持重铸,丹泉长老连连摇头,将刀柄与刀锷的纹路誊抄下来,还是想要保留这一巧妙的设计,三人耽搁了半日,竟是半点进展没有。
易水悲看已经晌午,打算回溪泉别院,临走前虚昉道人挽留了一句,同他关切我的病情:“清璧姑娘可好些了?我还有些琐事,处理好便去探望他。”
易水悲道:“她素喜清净,沈庄主不必勉强。”
虚昉道人挂着虚伪的笑,点头目送易水悲离开。
我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只觉得床褥冰凉,身体里的寒意也未散多少,即便醒来还是不愿起身。下人来问了两遍,在门外悄声问我可醒了,要为我送药,我只当没听到,静静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直到易水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我逃不掉的药,见我没胃口,他便拿了还剩的几块甜糕,哄我喝药后再吃。我靠在床头,撕掉甜糕上的薄荷叶,咬了一口,辛辣伴着甜意充斥唇腔,却仍缓解不掉汤药的苦涩,我也不想再吃,随手放到桌边。
我同他说起傻话来:“我是不是要死了?虽不如在沙窟时那般冷得不清醒,但也是极冷的。”
他愣了一瞬,握住我冰冷的手,他的手也不如过去那般炽热,但总比我好,徒劳地给我搓手取暖。他笃定地说:“不会。你忘记我们去过百花深处了?琼昙为你增了寿的,你会活很久。”
“活到我们都变得白发苍苍么?”
他被我话逗笑,他笑起来总是带着一抹冷冽的邪意,过去我觉得他这副皮相生得极好,可自从看到龙娘与沈无恨的过往之后,我没办法再像过去那般看待他。
他略微垂头,似在点头,“嗯”了一声。
我心头一热,柔声同他道:“太初,我……”
他见怎么也无法让我的手热起来,几乎与我同时开口:“紫玉呢?”
我也愣住,还以为收在了他那儿,看来并非如此。我说:“许是昨日不慎丢了,待会儿问问沈庄主。”
他又用被子将我裹住,命人进来加炭,扭头看向支开的窗外,刚晴了不过半日又阴了,偶有阴风刮进来,他赶忙去将窗户关严,远远地同我说:“我去给你找玉。”
我点点头,还加了一句:“快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