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悲!”
我急忙将他叫住,即便明知道那人不是易水悲的对手,还是不愿意看他以命相赌。
他按着我的手臂似在告诉我不必担心,可我何止担心,更多的是对他此举的不赞同,我反过来拽住他的手臂,同他说:“这匹马让给他,我们走。”
他怎么可能是会让人的性子,挑衅那人见我百般阻拦,当易水悲功力平平,敌不过自己,愈加张狂起来:“怎么着,比还是不比?你的小娘子怕当寡妇呢!”
易水悲伸手覆上腰间的刀,答案昭然若揭。我见拦不住他,赌气一般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掌柜见状不愿生事,想要从中说和,对易水悲说:“这位客官,您是明理之人,这驿站受皇家管辖,您可莫要生事,给自己招惹麻烦啊。”
易水悲原本没想拔刀,眼前人不过臭鱼烂虾,他刀不出鞘也能一招制敌。见我已经走出驿站大门,他将刀缓慢拔出一寸,那人注意到后立马拔剑,向易水悲袭来,掌柜赶紧退后,生怕被伤及,这个时辰早起赶路之人不少,还有围在马厩外看热闹的。
一刹那间,众人甚至看不清楚易水悲的身法,他劈开迎面而来的剑锋,只听清脆一声响,半截剑刃落地,刀锋的余波轻而短促,在那人面前划过,围观众人连忙移开目光,掌柜也跟着大叫,都当易水悲一刀划破那人的脖颈,恐生人命。
可定睛一看,他并未杀人,刀锋划过的不是脖颈,而是那人的嘴巴,两边嘴角豁出来三指长的口子,满嘴血淋淋的,血迹如流水般向下落——他旨在惩治此人多嘴。
那人手里另剩下的半截剑应声落地,双手捂嘴痛叫,易水悲以刀尖砍下他腰间的钱袋,沉甸甸的,看起来还算富裕。从中掏出两锭银子丢给掌柜,一锭用来买马,一锭送这人去看郎中。
易水悲收刀翻身上马,左手牵着另一匹,迅速出了客栈。
一切发生之快,快到我还未走远百米。
易水悲在我身旁勒马,郊外空气干净,我闻到除竹香外的血腥,扭头看他毫发无伤,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血自然是那人的,只是我不喜欢血腥味,越是想着越觉心头作痛,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朝前走。
他因多牵着一匹马的缘故,不方便将我随手捞上马背,只能妥协跳下马来:“你这样走,十日也到不了南海。”
我还是不理他,他又问我:“这匹马你还要不要?”
我回头看一眼那匹马,明明刚刚还觉得它很是和我心意,此时不知怎的就不喜欢了,我果断拒绝:“不要了。”
没想到他如此利落,松开缰绳,狠狠拍了下马臀,那匹马盲目地奔着林子里跑去,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狠狠地看着他,只觉他无比任性,非要与那人赌命将马赌了回来,又说放就把马给放了。
“你就这么把它给放了,那刚刚为何不听我劝,非要与那人搏命?”
“没有搏命,给他个教训而已。”
他说得倒是轻巧,或许他还觉得我这股愠怒来得莫名,他永远无法理解,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愿意看自己所珍视之人将生命作为筹码。我嗅着那股清晰的血气,他为急着追我刀也没擦,味道迟迟不散,我直犯恶心,心头也有些隐隐作痛,连忙跑到溪旁干呕了两声。
易水悲像是猜到了什么,立在我不远处将刀拔出,擦干净后放回去。我跪坐在溪边,额间垂下几缕凌乱的发丝,平添了一抹憔悴,平心静气地与他说:“今日你左右他人性命,来日必有那么一天你会为人左右,你有没有想过到那时该如何?”
他心中所想与我不同,我习惯未雨绸缪,他却只重今朝行乐。且我以为他不过是贪财,实则他就是好斗,这才是最致命的。
易水悲答我:“若真能遇到那么个人,倒是我的幸事。”
他倒有些跃跃欲试了。
我气得手捂胸口:“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向琼昙婆婆求得为我续命之法,就是为了到那时候让我为你收尸?”
他被我问住,缄默不语,似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那时候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他的另外一层顾虑是什么,只当他已经知错。
我们双双不言许久,僵持不下,直到他靠近我,我当他要来哄我,正想着怎么说他,他却强势地将我抱上了马,我仗着他能护住我而放肆挣扎,他却狠夹马腹,开始赶路。
“还去南海做什么?我不会为你收尸的,你不要死在我面前最好了……”
他双手将我揽紧,让我不能挣开分毫,猝不及防地轻吻了下我的脸颊,成功让我停止吵闹。他说:“我听你的。”
我一愣:“听我什么?知道惜命了?”
他知道一半,已经是极大的妥协:“下次不再赌命。”
那么就是说还要赌,只不过他的赌是与人决斗。天上地下,他这种人从来不少,譬如天界有一神族名唤修罗,天性好斗,不斗不休,他若是生在天界,定是此族之人。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那股因担惊而引起的心痛迟迟不退,或许我应该欣慰,他肯为我妥协已属不易。
我也不想为这件事与他闹个不休,想着来日方长,便没再继续生气,这才想起那匹无辜被赶走的马,无用地回头望去:“那匹马……”
易水悲同样问我:“心痛可好些了?”
“无碍,我早都习惯了。”
一说心痛,我想起刚刚那股浓郁作呕的血腥味,此时已经全然没有了。可他只擦了刀刃,刀鞘之中必定也染上了血,熏风拂来,我闻到清晰的竹香,猛然意识到,我一直误以为竹香来自易水悲的身上,却不曾想过,竹香怎么不可能来自他贴身不离的刀呢?然我也知道,刀必不能为竹所铸,通身玄铁,竹香从何而来仍是个问题。
易水悲见我话不多,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以为我还在惦记那匹马,他寻了个委婉的说法,同我说:“那匹马去寻找它真正的主人了。”
他这种说法极大的宽慰了我,我想着马儿行于林中,定能再遇到一个有缘分的主人。可我忽略了一点,亦是易水悲笃信的一点,此处已经离了肃慎国疆域,乃一片荒林,林中野兽频出,来往赶路之人匆匆,谁也不会累赘地再牵一匹马,那匹马铁定是活不成的。
当晚,我们赶了一天的路,终于抵达距离南海最近的村落——祝家庄。祝家庄因地理位置的缘故,村民以捕鱼为生,民风淳朴,百姓富足。此时早已是冬天,我与易水悲却一路向南,即将触及陆之最南的南海,入夜后依旧燥热,我便不必担心寒冷。
那时我想,将来若能与他安居在南荒一隅,有一间像琼昙婆婆那样的院落,相伴此生,再好不过。
祝家庄日落极晚,此时戌时将过,东边天际已经升起纤月,远方的海平面上还泛着最后一抹不愿退却的红霞。易水悲牵着疲累的马,我们相偕前往村中唯一的客栈。
不论天南海北的客栈,都少不了各地往来的商人,祝家庄客栈宿着的多是鱼贩,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咸腥味,易水悲身上的隐隐竹香显得分外出尘脱俗。这次我专程同掌柜知会,要一间有两张床的房间,虽不如上房宽敞,总比易水悲再在榻上将就好,他见我坚持,自然顺我的意。
他从钱袋里掏钱的时候,我注意到银锭上还挂着一丝血迹,掌柜显然也看到了,却什么都不说,还要为他出手大方而笑得挤出满脸褶皱,仿佛即便易水悲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只要不在他的店内动手就没关系。
我始终缄默,并非毫不介怀,只是愈发近邻南海怪水,想必明日易水悲定会前去寻找旋龟甲骨,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凶险,我满心想的都是这件事。
进入房中后,易水悲看出我的担心,但他已经决定独自前往,此事便无可回转。我自知去了也是当他的累赘,只能留在客栈独自心焦,愈加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们简单用了些饭食,饭后易水悲始终立在窗边,开着窗户从楼上向下看,打量夜间村中平静的街巷。我知他不放心我,否则必会趁夜出去巡视一圈,他这个人一向谨慎。既无事可做,我们便早早收拾上床,准备休息。
这夜我未再主动与他找话说,像是很快就入睡了一样,他却看穿我的伪装,在阒静夜色中骤然开口:“阿璧,我知你在担心什么。不用怕,我一日便回。”
怎可能不怕呢,我低声回他:“我们初来怪水,谁也不知道有多险恶,我同伙计打听,他们村中的渔民都不敢靠近怪水,还专程立了界碑警示,你独自前去,我如何能在客栈中安坐?”
“旋龟生于怪水,水性极好,要想捕获一只活着的旋龟,我未必能做到。怪水之西有一片玄冥棘丛,旋龟千寿,仍有一死,濒死之际会爬上岸钻进玄冥棘丛,于棘丛中坐化,久而久之肉身消散,留下两片甲骨。我此行便要前往棘丛,只取甲骨。”
听起来倒是降低了些难度,可玄冥棘丛一听就不是个能来去自如的地方,我只觉刚放下些许的心又悬了起来,没有说话。
“阿璧。”那股无形的沉重显然传染给了他,他的语气带着一抹疲累,又无奈,还藏着深沉的情意,“阿璧,莫再多想,你这副模样,我也放心不下。”
夜色为他的柔情覆上了一层遮蔽的外袍,他也开始直率表达,让我满心飘摇之际拽住一方浮木,不至于被风浪带走。我意识自己的无助正在影响他,连忙收口,假装顽强地同他说:“嗯,我相信你,我会在客栈等你,快睡罢。”
他应了一声,久久没再说话,如今他与我同房而卧,已经敢于先我睡着,可见对我的信任。我望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只觉外面愈发黑暗,迟迟不肯闭眼。直到又过了很久,易水悲已经睡熟了,我悄然起身,摸到他的床边,挤在他留在外面的狭窄空余处,轻手环抱住他。他即刻变为浅眠,意识到是我,向里挪了一寸,接着将我纳入怀中,抚慰我一起安眠。
好不容易闭上眼的时候,我听到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放下心来,下雨了,他明日便不能前往玄冥棘丛,我怀着逃避的心理,想着能拖一日算一日。
次日一早起来,外面果然还在下雨,易水悲脸色有些阴沉,我反而宽慰他无妨,不过多等一日,倒像是他比我更急着续命一般。
我们到楼下大堂吃早饭,易水悲频频关切门外雨势,很是盼望雨停,我偷偷打量着他,多喝了半碗粥。
这时门外进来一位大汉,手臂孔武有力,皮肤黝黑发亮,显然是渔民。他摘掉斗笠,脱掉蓑衣,还在门口就远远的朝掌柜问道:“张秀才可在?快让他帮我看下这封凭据,商户还等着我画押呢。”
掌柜正低头对着账本抓耳挠腮,已经拨了十八遍算盘,被那大汉一吼,账目又算错了,应声的语气带上明显的烦躁:“你别同我提他!半月前那场大雨后他便病了,至今还没痊愈,房钱都欠我许久了,我是请也请不动他……”
这位张秀才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之人,早年来到祝家庄便一直客居在这间客栈,平日里靠帮人写写家书,每逢年届则写楹联,或是商贾往来之时帮人查验票据,赚些润笔维持过活。半月前祝家庄下过一场大雨,张秀才多饮了两盏酒,掌柜拦不住,偏要到外面淋雨咏殇怀古,至此一病不起,还起犯了浑,借此推诿差事。
客栈大堂内也坐了不少的人,我相信在座之中定有识字的,包括易水悲,只是他们不愿意帮这个忙而已。我也并非广发善心之人,只是从中窥见了商机,主动开口叫那大汉:“这位大哥,我识字,我帮您看看如何?”
易水悲抬眼看我,我朝他眨了眨眼,他发出了个淡笑,任我胡来。
许是见我长得和善,若是易水悲主动开这个口,那位大哥未必肯答应。可我便不一样了,他不过犹豫一瞬,便给我递了过来,我大致看过凭据上的内容,念给他听,他确认无误后连忙从怀中掏出五文钱,憨笑说道:“以前给张秀才就是这个数,家里娘们管钱,我只带了这点儿,都给你了。”
我也不嫌钱少,回他一笑,顺便道了声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碗筷被伙计给撤了下去,我同易水悲在大堂多坐了会儿,不想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位大汉回家路上吆喝了两嗓子,接连来了三五个人找我,三个要代写家书,一个则是写黏在货箱上的封条。我乐不可支,巴不得生意再红火些,赚几文钱也开心得不得了。掌柜在旁边偷瞟了半天,见我字迹娟秀,看着学识就不浅,拎着账本过来问我可会算账,我连忙揽了过来,想着能多赚点便多赚点。
易水悲见我这一寸地盘高调,确定我不会出什么差错,打算出门略作探查,附耳与我说:“你先写,我出去一趟。”
我立马抬头看他,紧紧拽住他的袖口,怕他就这么悄悄去了玄冥棘丛。他看出我的担忧,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在祝家庄内,半个时辰便回。”
我信他,点了点头,看他同掌柜借了斗笠和蓑衣,穿入烟雨中。
适时一青衫男子走入客栈,未携包袱,孑然一身,唯腰间悬挂一方宝剑。外面细雨连绵,他却如同仙人一般,片雨不沾衣衫,同掌柜要了一间上房,踏上楼梯。我只觉一股飘渺仙风自背后掠过,扭头看一眼他的背影,并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