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悲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帮掌柜算账,头都不用抬,我闻到熟悉的香气,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他见我还坐在原位,近一个时辰不曾挪动位置,有些心疼:“歇息一会儿。”
我撂下笔,与他相视一笑,接着把桌面上堆着的一堆铜板拨到他面前,得意地同他道:“你看,我也能赚钱的,所以你莫要再为了钱与人搏命。”
易水悲心中一动,嘴上却没说什么,我又从旁边的板凳上拿过一顶崭新的帷帽,递给他看,嘴上说个不停:“有一位阿婆,她的儿子到江南一带跑生意,她托我帮忙给儿子写信,顺道送了我这顶帷帽。她说眼下到底已经入冬,此地虽然不会下雪,然雨后风大,恐寒邪入体,外出戴上这个就好了。”
话说至此,我忽然发现易水悲身上干干净净,鞋靴上亦不见雨渍,我连忙向门外望去,这才发现一直埋头写字算账,外面的雨早已停了。
我骤然变得沉默,易水悲却拎起帷帽,携着我打算上楼。我连忙归拢好桌上的账本,端起笔墨,远远支会掌柜一声:“我先拿上楼去,算好了给您送下来。”
因我面善,又在这儿帮人写了这么久的书信,价钱极其公道,掌柜不疑有他,朝我挥挥手算作回应。
回到楼上房间内,易水悲牵着我的手,撑开北边的窗屉,我尚且不知他此举何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窗外一看,不禁展露笑颜。
雨后初霁,远天彩桥横空,清晰可见七色,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即触,好不壮美。
易水悲说:“回客栈的路上无意看到,想着你会喜欢。”
他话未说全,何止是想着我会喜欢,他还专程快步赶回来,临到客栈门口止住脚步平缓呼吸,状若不惊地进了门,坐下后忍着听我跟他炫耀营收,才带我上了楼。
我不知这些,却也觉心暖,扑进他的怀里与他相拥,因我知道,过去的易水悲绝不是会赏月观虹之人。我恳切地同他道:“易水悲,答应我,刀下要留有慈悲,当你要犯杀心时,想一想今日的虹桥,想一想我们一起看过的星月,想一想我。”
他沉默以对,可我相信他听进去了。
窗外传来清脆吵杂的鸟叫,似在催促,我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雨已经停了,你可是要去玄冥……”
他忽然用手捂住我的嘴,偏头似在专心听着什么,随后将我带到桌边,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字,我猜到他许是在防着什么,没再多话,看他笔下凌厉字迹,处处可见锋利笔钩,倒是字如其人,此等极其锋芒毕露的笔迹绝不可能出自第二人之手。
他在纸上写道:勿言旋龟甲骨,隔墙有高人。
我朝他点头,蓦地想起那个青衫男子,接过他手中的笔写道:新客,青衫,佩剑,气质不俗。
他立在一旁沉吟,我继续下笔,想着给他大致画出那人的打扮,甫一勾勒出轮廓来,他就夺走了我的笔,破坏性地在上面划下浓重的一道,显然是不想我画那人。
我抬头看他,眼神带着明显的数落,他却装作毫无察觉,不肯把笔给我。我同他无声嬉闹,总算将笔夺了回来,继续帮掌柜看起账本,他则走到窗前,不发一言,许是在听声。
我看着他寥落的背影,他这人独来独往惯了,身上总是带着一抹孤寂,眼下独立在窗前则更明显。我又扯过一张纸来,往上面写了几个字,接着小声叫他:“易水悲。”
易水悲回过头来,我双手提起那张纸呈给他看,他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容迟迟不散。我跟着呆呆地笑,房中阒静无声,只有我与他的欢颜,化作一池春水,浸没人间。
纸上写了四个字:我心悦你。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易水悲再度提起了刀,我闻声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他,知道他已经决定前往玄冥棘丛。以他的内力听得出隔壁住着的那位青衫男子气息绵融纯劲,绝非凡人,此地除了南来北往的买鱼商贩,绝不是江湖游侠的好去处,那么便极有可能是奔着旋龟甲骨来的,他怕生出什么变数,还是打算立即出发。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与他交换眼神,我下定决定绝不上前拦他,他则向我承诺:“明日午时之前,我必回来。”
我只觉喉咙哽咽,目送他孑然的身影离去,心头因担惊而隐隐作痛。
玄冥棘丛外,易水悲先一步抵达,却未急着进去,像是在等什么人。很快,视线内出现一抹青衫身影,他料到易水悲会在此等他,朝易水悲发出一抹淡笑,主动问道:“公子如何称呼?在下殊缪。”
易水悲说:“我的名字只告诉将死之人,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殊缪风趣言道:“这么说来,那位姑娘亦是命不久矣了?”
易水悲并不觉得好笑,闻言立即拔刀向殊缪袭去,这一招使出来八成的功力,却不见技法,像是喂招一般送到殊缪面前。殊缪并未拔剑,而是抬手以法术抵挡,刀尖与真气相撞的瞬间,双方俱是一震。
接着易水悲果断收刀,这一下显然是为试探殊缪深浅,点到即止。他还要进玄冥棘丛,此时不是与人打斗的时机,遑论这位殊缪并非凡人,他未必讨得到好处。
易水悲同他直白说道:“旋龟甲骨我势在必得。”
殊缪道:“此地刚下过雨,玄冥棘丛形势多变,愈加难行。”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紧随我前来?”
“因我对旋龟甲骨也势在必得。”
“那便各凭本事。”
“非也非也。”殊缪主动朝易水悲抛出橄榄枝,“你我何不联手?”
易水悲习惯独行,若非眼下为取甲骨心切,是决计不会考虑这一提议的。他不过踌躇一瞬,便转身向玄冥棘丛走去,似是默许。
殊缪紧跟在后,此时正值晌午,甫一走进玄冥棘丛,周身彻底转为黑暗,隐隐有日光照进,可见一丝光亮,照明前路。殊缪这才开口,语气听着就不像个靠谱的伙伴,告知易水悲:“忘记同你说,我虽会法术,然玄冥棘丛乃天族禁地,法术是不灵的。单论起武功来,我未必及你,危难之时你可要保护我啊。”
易水悲拔刀抵上殊缪肩颈:“不如现在就送你一程。”
殊缪连连讨饶:“别别别,我还是有用的。这里面极易迷路,足寿的旋龟甲骨位于最深处,我能帮你带路嘛,必要的时候也是个帮手。”
易水悲暂时按下杀心,继续向玄冥棘丛深处而行,只见前路愈发狭窄,很快连一人的宽度都不剩,四周毒棘遍生,正如蛇一般朝他们伸出蛇信。易水悲为辟出一条生路,挥刀砍向面前碍事的荆棘,殊缪也拔出了剑,跟着一通乱砍。
然那些荆棘仿佛无穷无尽,衍生极快,即便被砍下了,亦有新的立刻生出,胡乱攀附,尖刺逐渐逼近。忽而脚下泥泞的湿土中钻出一条长棘,分外阴邪地将要缠上两人的腿,易水悲推了殊缪一掌,自己也连忙挪开脚,厉声提点殊缪:“脚下!”
两人一刀一剑,不断砍向袭来的荆棘,然他们砍得愈快,荆棘便繁衍得愈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即便是易水悲也开始疲累。虽然没受到致命伤害,浑身上下被荆棘刮过所留下的细小伤口也不少,甚至不知道这些荆棘有没有毒,毒性又如何。若是带有剧毒,那么他们两个必定要交代在这儿。
殊缪急得大喊,他穿青衫,颜色淡雅,如今青衫之上似是缀了红花纹样,被伤得极其均匀,他早没了进玄冥棘丛前的从容劲:“你你你,你快想想主意啊!我们这样砍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毒物生得太快了!”
易水悲一直在寻找隐于深处的母棘,奈何子棘生得太快,胡乱卷在一起很是纷杂,丛林中光线又暗,他也始终拿不定主意。听见殊缪催促他,易水悲吼了回去:“你一届仙者,如此无用,同我要什么主意?”
殊缪已经抵挡不过来,比易水悲受伤还要多,说话更像是哀叫:“这,仙者亦有品阶,何况我并不擅战,我是用脑子的!”
易水悲眼看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几乎立刻下定决心,他选择了个方向,那一处是据他观察生出荆棘最多的地方,极有可能是母棘所在的方位,此等危急时刻,只能拼死一搏。
殊缪见他不应声,转头一看,易水悲径直迎向繁密的棘团,虽挥刀不断,可荆棘太多,纷纷擦过身体,他甚至看到划破的皮肉在空中飞溅,连忙喊道:“你疯了!你干什么去!”
易水悲已经钻进棘团,仿佛被荆棘吞噬,殊缪心道这下完了,却忽然发觉,向自己袭来的荆棘纷纷垂落在地,仿佛枯萎般归于尘土,前路骤然宽敞,乃一片黑魆魆的湿地,像是再寻常不过的诡秘暗林。
易水悲撑刀立在一棵参天巨树旁,刀尖正插在足有腰粗的母棘上,黑衣遍布血迹,就连那张冷峻的脸上也有不少渗血伤痕。
见情势暂且缓解,殊缪的面庞又挂上笑容,与易水悲打趣:“身上的伤便算了,你脸上的伤可还要紧?若是毁了容就太糟蹋这副好皮相了。”
易水悲缓缓抬头,刚刚支撑太久,他早已经力竭,几乎是拼劲最后的力气砍断母棘,此时已缓解危局,他再也装不下去,就地坐下靠在树上歇息。至于殊缪的夸赞,他倒是回了一句:“你不妨先摸摸自己的脸,再来关心我。”
殊缪立马从交襟处掏出一枚袖珍玉镜,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个便,嚷叫道:“完了完了,我这张脸,这下亏大了。”
易水悲嫌他累赘,见他这副极其爱惜容颜的样子更是无语,同他道:“路已经打开,你现在就能出去。”
殊缪将镜子收回怀中,看向前方幽深的丛林,眼神与刚刚照镜子时判若两人,分外坚定:“你要这旋龟甲骨是救命的,我何尝不是?今日我就算死,也得死在玄冥棘丛。”见易水悲很有高手风范地撑刀靠在树下休息,他的脸上又染上喜色,凑过去挨着易水悲坐下,“更何况这不是有你,遇到你是我的运气,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
易水悲冷声问他:“我保护你,你又有何用处?”
殊缪道:“我来之前,从天书阁的禁区找到了玄冥棘丛的地图,你说我有没有用?”
说着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张誊抄的地图,递给易水悲看。易水悲大致扫过,却觉这地图处处透露着不对,很快丢回给殊缪:“你这张地图有误。”
殊缪自己拎起来看,入口处看不出来什么,地图上倒也是极狭窄的一条路,如今前路开阔,清晰可见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向东北方的深处,地图上却指向西北方,可谓大相径庭。殊缪将那张纸随便团成了团塞回袖袋里,嘴里嘟囔着:“我知道了,我看的那本《南海怪记》中有说,进来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下雨后玄冥棘丛中的地形会有所变化,我只当情况险峻些,不曾想这地图都用不了了。”
易水悲自从听说他不能用法术之后便没想着指望他,如今正闭目养神,听他啰嗦不停只觉吵闹:“你的心里话不用说出来。”
殊缪倒在树旁,望着头顶罅隙外的日光喃喃自语:“咱们才进来这么一会儿,我就开始无比想念阳光了,这林子里常年黑暗,旋龟何必爬到这儿来等死呢。”
易水悲似乎能通感旋龟的心境:“既是等死,自然要选个外人找不到的地方。”
若有一日他将赴死,也会不让任何人找到的。
殊缪说起天界的事情来:“你可知天界时时日光普照,即便是最晚的夤夜,也是紫霞漫天,那景况虽美,看久了也是会厌的。”
易水悲对天界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可他确实没听说过天上没有黑夜这一说法。
殊缪说:“过去也是有夜晚的。千年前一场战事后,楼池战神主掌天界,命令取消宿夜,以警示众仙。你可听说过楼池战神?听闻你们凡人中的善战者最爱拜他。”
易水悲确实听过这位神仙,因他战无败绩,乃洪古末期现世且存活至今的唯一一位战神,正因楼池主战,易水悲才听说过,可他从不拜神。
说起千年以前的那场噩事来,殊缪愈发深沉,语气挂着一抹哀戚:“你现在还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眼下我们两个可都是濒死之人了。”
易水悲骤然睁眼扫了过去,难免在心底里唾弃这位不成器的神仙,他已经休息够了,撑刀站起身来,打算继续出发,顺着东北方向的唯一一条路向深而行。殊缪也跟着站了起来,脸上立马又挂上了笑容,没了刚刚的颓丧:“你休息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打退堂鼓的。”
“打退堂鼓的是你。”
明明他们刚进来不久,才过了第一关而已,殊缪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为易水悲所不齿。
殊缪道:“我这还不是反向激励你?我更怕你跑了呢。”
易水悲懒得理会他,无声前行,殊缪又问:“你确定走这条路?”
“只有这一条路。”
“倒也是,那边都是沼泽,先走着罢。我这抄了个什么破地图,白费那么多工夫了,你可知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潜进的天书阁,我啊先是……”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