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风自林外拂来,山茶花簌簌下坠,化作漫天花雨,萦绕在周围,我攥着他腰间的衣衫,指腹甚至描绘得出布料上的暗纹,这才察觉到眼尾一抹凉意,我竟然落了泪。
与此同时,心痛骤然袭来,那是不同于平日里隐隐绰绰的疼痛,亦不同于沙窟雨夜猛烈刮骨般的疼痛,我称之为情爱的伤痛,尘寰游历一生,是人必要经历。
他发现我在因心痛而瑟缩,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我,意外细心地帮我擦拭嘴角,我感知到他的柔情,心头亦跟着战栗。他知道我将紫玉放在胸前交襟内,顺势拿了出来放到我手里,动作坦荡又迅速,我却除了心动又添脸红,无形之中将他的动作放慢许多,不堪回想。
我手拿紫玉熨贴心口,连喘数口大气,只觉浑身上下从未如此热过。他见到我略有缓解,立刻步步紧逼,再度抬起我的下颌,质问我:“你心里有没有我?”
我试图低头未果,挣脱不开他虎口的钳制:“我不知道。”
他看出我在敷衍,我亦看穿他的急躁,他收紧了手,捏得我有些痛,又低头与我鼻尖相触,分外缠绵。明明是无比强硬的语气,却让我觉得更像恳求:“说你心里有我。”
我被他逼着连连退让,妥协一般说出口:“我心里有你。”
我心里当然有他,他多次救我护我,爱上自己的救命恩人并不丢脸。
他显而易见地松一口气,整个人也跟着放松,轻吻我的额头:“阿璧,我心里有你,我会心痛。”
他偏要我先说出口,他才肯说,此乃绝顶自私之人下意识的选择。可这种时刻,我顾不了那么多,只想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让他紧紧回抱我。我怎么想的便怎么做了,易水悲将我抱得很紧,蕴藏着不愿失去我的眷恋,以他浑身的竹香挽留我。
如他所愿,他将我留住了,我愈发畏惧死亡。
眼下正值晌午,百花圃中毫不燥热,风中携着隐香,山茶红得明媚。易水悲带我飞到树上,我们躺在粗壮的枝干上,好不惬意。
我同他说:“你偏要带我上来,这股风吹得我浑身疲懒,直想睡上一觉。”
他把刀立在一旁,鲜少地轻松靠坐着,让我躺在他腿上,时不时用手帮我拨开被风吹凌乱的鬓发:“困了便睡,睡醒再走。”
我眯着眼睛打盹,忽然想起问他:“你同琼昙婆婆问了什么?能否说与我听?”
易水悲道:“说来话长,将来慢慢与你细说。”
“将来”是个无比美好的词,我很喜欢。我看到不远处紫黑色的麟凤牡丹,分外阴郁,旁边是一种叫不出名号的花,花型小巧,颜色纷杂,花复生花,遍地繁衍,虽无大雅之美,却别有一番峥嵘之意,与麟凤牡丹相邻亦不逊色分毫。
我声音愈发微弱,明知他说不出什么来,喃喃自语般指着那处问他:“那是什么花?我还是头回见。”
他随之望过去,一眼看到华贵妍丽的麟凤:“牡丹?”
我轻晃脑袋:“旁边的小花。”
易水悲也不认得,抚了两下我的侧脸:“回来再问琼昙。”
我已经快睁不开眼:“还要回来?我们去哪儿?”
“南海。”
没等我脑海中消化这两个字,昨夜睡得太晚,早晨又起得早,我委实抑制不住困意,立刻昏睡过去。我太久没看话本传奇,不知如今的行情是女子装睡,窃听情郎示爱,若我知道还能这样,闭上眼后怎么也得坚持半柱香的功夫,听听看易水悲会对我说什么。
然我何止睡着,还睡得极死,发出阵阵幼猪般的鼾鸣,脸已经先丢到南海去。我错过了易水悲毫不克制的笑脸,亦错过了他低头吻我的深情,更错过了他同我笃定地说那句:“你不会死。”
那是一段我始终未能知晓完整的记忆。
在我与易水悲说不想知道自己身世之后,他知道我可能是在装假,可他自有判断,瞬间就下了决定。他没有向琼昙婆婆询问我的身世,我与他都是无根之人,区别在于我对自己的出身仍有好奇,他则早已释怀。
后来他同我说,没问我的身世,是因为我的身世未必圆满,即答案未必如我所愿,知晓真相只会平添心伤。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俗世困顿,我很有可能自小便被父母抛弃,即便没有,出现在天亘山巅也是上苍对我的惩罚,那么我的过往便不会美好,这也是我内心所纠结回避的原因,人总会畏惧真相。
易水悲向琼昙婆婆问的是我心痛之症的愈解之法。
琼昙婆婆说,我的心病乃天意之症,她不仅不能泄露天机,亦不能逆转天意。如此算来,这问题只能算作答了一半。但她给易水悲另出了个解法,说是能延续我的性命,诸如优昙婆罗果的增寿之效。
这回她说得明白,要易水悲去寻旋龟甲骨,再回百花圃来找她,她愿用法术帮助我们。如此再好不过,于是我与易水悲欣然踏上前往南海之路,路程不算遥远,顺利的话来回十日足够。
我一觉醒来,因在百花圃中,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我又睡了多久,一翻身险些掉下去,易水悲伸手将我一捞,旋即飞身一跳,平稳落在地面上。我抱着他不肯松手,这次他没再煞风景地说我占他便宜,只是语气有些无奈:“今夜你若不想宿在郊外,我们须得即刻赶路。”
闻言我最后贪恋一瞬他的怀抱,便爽快地松开,大步一迈,自信地先行一步。易水悲忙拽住我的手臂,带我转了个方向:“走反了。”
“哦。”我尴尬地理了理鬓发,这才发现手腕处不知何时戴上了条绳子,上面串着四颗狼牙,我摇晃手腕问易水悲,“你给我戴的?”
易水悲默认:“狼牙辟邪强身,能为你挡灾。”
我心中受用,嘴上却说:“可我不喜欢狼牙,我可是亲眼看着你杀了那头黄狼,心中过意不去。”
“狼肉你吃得不少。”他直言不讳,又说:“不喜欢便扔了。”
“扔了多可惜,我先凑合戴罢。”
待走出百花圃,日光明亮晃眼,拴在树边的马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腿,让我觉得这百花深处一游更像是一场幻梦,满心不真切。
马蹄声连绵不绝,我与易水悲向南而行,路过肃慎国而不入,打算前往五十里外的驿站下榻,休整一晚再继续赶路。我醒来后光顾着手腕多了一串狼牙,此时被易水悲揽在身前赶路,百无聊赖,这才发现头上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易水悲,我头上那支白玉步摇呢?”
“丢了。”
路上我与他为那支无辜的步摇分辩不休,自然多是我在说,他很少回应,许是理亏。
他被我烦不过,认为我不该为肃慎郁送的首饰耿耿于怀,声称等到进城会为我再买一支喜欢的。我觉得不应是这么个道理:“我与肃慎郁又没有旧情,他作为朋友送我一支步摇而已,你不高兴大可以同我说,我摘下来便是,何苦毁了它呢。”
可他惯是这么个喜欢毁坏一切的性子。
他一边驭马,心不在焉地答我:“送女子首饰,多是定情信物,寓意深远。你既与他无情,为何要留他送的东西?”
我觉得我同他说不明白,又捕捉到了一丝重点:“这么说来,你送我簪子倒是定情信物了?”
他沉默以对,似是默认。我则忍不住偷笑,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很快便释然了,可我嘴上不饶过他,故意说道:“若是有人将你送我的紫玉抢走丢了,你怎么办?”
易水悲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极其残忍:“我会灭他满门。”
我心中一凛,用手肘轻轻给了他一下:“你慎言,莫要再说这种话。”
我当他逞口舌之快,他也没再多说,那夜我们下榻在肃慎国南郊外的驿站,门口还挂着绣有肃慎国徽的纛旗,很是威风。易水悲同掌柜要了一间上房,掌柜照例询问是否要换马,易水悲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只吩咐掌柜将他的马喂饱,我看出他认准了这匹马,宁可速度慢下些许,也不会更换。他是极其专一之人,只是这种专一严重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偏执,定要误入歧路。
他取下腰间的钱袋,我不着痕迹地多看了两眼,并非惦记里面的钱,而是觉察到一丝异样。早在我们离开无春客栈时,他的钱袋已经见底,迦维罗沙窟中我曾有幸一瞥的金锭被他挥霍了个光,可此时钱袋又变得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银子,我不知他从何处得来。
我心里怀着疑惑按耐不发,等到上楼进了客房,我才反应过来,他只开一间上房,房中只有一张能容两人睡下的床,除此之外只有一张榻能容纳人住,地方着实有些委屈。
易水悲并非急色之人,这我知道,我同他说:“你上次给我的金锭我还没花,我下去再开一间房。”
他将我扯到床旁按下,自己却坐在踏上,含义昭然若揭。我暗道他这人有两幅面孔,早先赶我去睡冷冰冰的偏榻很是无情,如今我与他的关系发生变化,他虽表面上冷冰冰的,行为举止上却极懂怜惜,简直判若两人。
可我也会心疼他,我说:“你睡在榻上也不是个事呀,会不舒服的,为何不开两间房?”
易水悲说:“郊外这一带鱼龙混杂,你同我在一间房中更安全。”
我心中愈加泛起暖意:“易水悲,你真好。”
他受不了听我说这些,冷眼扫我:“你少说这些空话。”
“怎是空话?我字字真心实意,你对我好,我就要夸你,也算作鼓励你继续对我好。”
“你不如做些实际的。”
我耳根一热,怎可能听不懂他话中深意,随手将肩上的包袱朝他扔了过去,假意娇羞。他轻易接到手里放在身边,嘴角勾起一闪而过的笑容,我看在眼里,只觉他短暂的笑颜亦镌刻在我的心底,与我对他的爱意深深融合在一起。
夜深时分,我们早早就寝,一则昨夜没有睡好,二则打算早起赶路,想到取得旋龟甲骨便能延续我的寿命,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活,我们两个都是急切的。我只记得《万物志》上记载,旋龟生于南海怪水,通身红黑,鸟头蛇尾,甲骨乃罕见药材,不知琼昙婆婆要来何用,然琼昙婆婆并非凡人,她所想的事情我是无从参透了。
许是下午在茶花树上那一觉我睡得有些久,此时毫无困意,借着透过窗纱的月光,我侧卧看向易水悲,只见昏暗之下他模糊的身影,不知他睡没睡着。
我轻声叫了他一句:“易水悲,你睡了没有?”
他没答我,我以为他睡下了,更像自言自语般问道:“也不知南海还有多远,十日我们总能回到百花圃罢?”
他突然出声答我,吓我一跳:“要不了十日,快则五日。”
想到如此之快,我开始担心起来:“旋龟出于怪水,据说怪水形势险恶,波涛有十丈之高,它在水下自然更加灵活,我们真的能拿到它的甲骨吗?”
易水悲说:“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有我在。”
他说这话并不能让我放下心,为我这么个寿数已尽的人延长生命,岂不也算忤逆天意,我隐约觉得,这旋龟甲骨得来绝不会容易。
我见他颀长的身躯将就在那张榻上委实有些拘束,独自睡在翻身尚要翻上四圈宽的床上,心中不忍,主动提议道:“要不你来床上与我同睡?反正你也和衣而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一个姑娘家都不注重名节了,他居然含蓄起来,拒绝得果断。
他说:“你莫急,会有那天的。”
好好的话到他口中平添了无限的旖旎,倒像是我急不可耐,我自然不会再邀请他。
这夜惴惴不安睡下,次日清早,我们简单吃过早饭,走出驿站准备继续赶路,易水悲说今夜便会到达距离南海最近的村落,到时他打算独自前去取旋龟甲骨,让我在村子里等他。我自然不允,虽说我这副身子不争气,怪水附近定然凶险,我并非想要拖他后腿,只是想着在怪水外安全的地界等他,总好过独自在村子里享受太平。
我正低声同他争取到时与他同行,行至马厩旁,他却看中了里面的一匹马,身形比他的那匹精干些,大抵同我与肃慎郁道别时牵着的那匹差不多大,浑身生着墨黑色的鬃毛,额间一抹银白流星,在一排壮马的映衬下并不起眼,他却觉得适合我骑。
易水悲将掌柜叫来,打算买下这匹马,掌柜开了个价,他也没还价就要给钱,我相信他的眼光,只觉他所看中的亦合我的眼缘,凑过去试探地亲近那匹马。
本应是银货两讫的一桩买卖,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是个手中持剑的江湖人,声称他昨日便已定下这匹马。掌柜在易水悲的审视下解释,这位客官并未付下定金,声称还要考虑,便没了后话,否则他定不会答应卖给易水悲。
那人吵吵嚷嚷个不停,非拦着掌柜不让掌柜收钱,掌柜也急得不行,更耽误我与易水悲的时间。我正打算上前与他讲道理,易水悲却拦在我面前将我护住,生怕我有什么闪失,接着驾轻就熟地同那人讲:“你既想要这匹马,就与我赌一把。”
“怎么赌?”
“你我比试一场。”
“比就比,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那人答应得爽快,易水悲却冷酷地再加筹码:“仅为一匹马,不值当,我们赌命。你若赢了,我这条命是你的,马是你的。你若输了,我不要你的命,马归我,你的钱袋也归我。”
我似乎知道他的钱都是从何而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