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又出来个劝架之人,是个猫腰拄杖的老者,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琼昙婆婆。我与她遥遥相视,看不清她布满褶皱的脸上挂着的是何种神情,亦不知她是否看得清楚我。
论武功她怕是打不过易水悲,但她并非凡人,挥一挥衣袖便分开易水悲与英招,踱到二人中间,以弱小的身躯挡在英招兽身前面。
我连忙跑上前去,抚上易水悲受伤的手臂,衣料已被英招兽的鳞甲撕破,露出点点血迹。
“你可有事?疼不疼?”
“无碍,小伤而已。”
我满眼都是易水悲,未曾发觉琼昙婆婆一直用那双浑浊的双眸盯着我,易水悲则目光冷冽地盯着她。许是见我只顾易水悲的伤情,英招兽嘶鸣一声表示不满,我正要开口问候它一句,琼昙婆婆转过身,爱抚英招鬃毛,温柔安抚:“好孩子,你同他打什么,回来找我便是。瞧瞧,这么漂亮的甲片都被砍花了,等我给你涂药……”
英招发出满足的哼声,像是在同琼昙婆婆撒娇,琼昙婆婆听懂了一般,道:“好好好,自己去选罐花蜜。”英招闻言转身就跑,钻进幽径,琼昙婆婆又连忙叮嘱,“只许一罐,吃多了你要牙疼,看我打不打你。”
若不是英招身型巨大,这一人一兽倒像是含饴弄孙的画面。英招兽已经消失于视线,琼昙婆婆这才看向我与易水悲,不情愿地说:“走罢,还要我请你们进去?”
我与易水悲对视一眼,跟上琼昙婆婆的脚步,我夹在中间十分尴尬,易水悲与英招兽动手是因为担心我,我怪不得他,又觉愧疚于琼昙婆婆,边走便思忖着如何开口向她道歉。
三人一时无话,琼昙婆婆按捺许久,还是开口,居然是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瞬间我颇有些受宠若惊,我以为她就算开口问名姓,也应该先问易水悲,而不是我。我赶紧答她:“清璧。”
琼昙婆婆定住脚步,很快又继续向前走,让我与易水悲觉得她停顿的这一下不过是在歇脚。
“水之清,玉之璧,你倒是很会取名字。”
我有些羞赧,承了她这句夸赞,解释道:“刚刚实在是一场误会,他担心我安危才出手……”
琼昙婆婆冷哼一声打断:“早知道我就烧了这片花圃,免得招惹煞星。”
我转头看易水悲,眼神中带着一抹嗔怪,他则面无波澜,对于“煞星”二字亦不恼火,我知道他要同琼昙婆婆问事,不会再贸然动手。
走入幽径之后,我才体会到这百花圃的妙处,不同于外面香风乱舞,花圃之中,花木划分清晰,各自结林。眼下已近初冬,南荒仍似乎盛夏,最外面的是金桂树,桂香阵阵,不争不闹。行不过半里,金桂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绿梅,含苞待放,代表的正是冬季节令,怪不得桂树不多,想必等到南荒的冬天彻底到来,最外面的便是梅林了。
南荒无雪,百花圃外遍布绿梅,倒也算得上一抹奇景。
愈走愈深,花香变换快到我已经数不过来,终于抵达百花深处,居然只是一间简陋的竹屋小院,英招兽占据着院中大半的地盘,正埋头吃着花蜜,旁边已经倒了两个空罐子,琼昙婆婆用拐杖轻击它前蹄:“畜生,又贪吃,等人走了我再跟你算账。”
英招兽弃罐跑走,逃进林子里,我这才注意到,以这处小院为中心,四周环绕七彩花林,黄的是六出,白的是玉簪,红的是曼珠沙华,紫的是麟凤牡丹……花样纷杂,我看得眼花缭乱,已经疲于细致辨别。
琼昙婆婆引着我们进屋,兀自坐下,也不邀我们落座,亦不肯赠一盏茶,嫌弃之心可见。我们毕竟理亏在先,伤了她养的神兽,她这么对待我们也是应当。
“长话短说,要问我什么?每人只能问一个问题。”
我其实没什么想问她的,非要选出一个问题,那自然是我的身世,可一想到琼昙婆婆无所不知,想必定能随口说出,许是近乡情怯的心理作祟,我居然有些退缩,于是我看向易水悲,让他先问。
易水悲也没推诿,横起手中的刀给琼昙婆婆看,可没等他开口,琼昙婆婆便拒绝了:“换个问题。”
易水悲显然也愣住了,没想到琼昙婆婆拒绝得如此之快,他甚至还没说要问什么:“为何要换?我要问的并不难答。”
“你既来找我问事,我便有权选择答与不答,除了这个问题,你问什么都可以。”
我清楚地看到易水悲握刀的手愈发用力,连忙按下他的手臂:“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问题。”不等他拒绝我,我转头同琼昙婆婆说:“婆婆不答他,能否答我?”
这回轮到她愣住,许是没想到我会如是说,接着朝我摆摆手:“你别叫我婆婆,平白把我叫老了。”
我没想到她一把年纪居然还有年龄焦虑,如今毕竟有求于她,我只能顺从,不再称呼她。她的年纪看起来足以做我曾祖,唤她琼昙我过不去心中的礼数,可若是让我叫一声“琼昙姐姐”,我也是说不出口的,委实太为难我。
我低声问易水悲:“你要问她什么?”
易水悲告诉我:“我这把刀有一本心法刀谱,遗失已久,想向她询问下落。”
我没想到易水悲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一本刀谱,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我转头复述给琼昙婆婆:“我想问他手中这把刀的刀谱在何处。”
琼昙婆婆长叹一声:“劝你们不要问,偏要问。他连这把刀的名字都不知道,要刀谱何用?”
我帮易水悲说话:“无名,亦算有名。”
琼昙婆婆拗不过我:“你非要问这个问题,那就不能悔改,即便答案不符你所愿。”
我肯定地点头:“不改了,我绝不悔。”
琼昙婆婆答道:“那本刀谱……太久了,太久的事情了。刀谱在你二人无法抵达的天境,天机不可泄露,只能言尽于此。”
实话说,我觉得她在耍赖。这答案岂止不符我所愿,根本就是敷衍,说了和没说一样。我尴尬看向易水悲,觉得浪费了个机会,不想他却满足,像是得到什么清晰线索。
他沉吟片刻,似在消化这个答案,旋即问我:“你要问什么?我帮你问。”
当我决定帮他问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了,未曾想到他要与我做交换,我朝他摇头:“我没什么想问的,你再想个你自己想问的,不必管我。”
他问我:“你的身世?”
我连忙拒绝:“我,我忽然不想知道了。”
那瞬间心底里凭空生发出一股惊慌,催使我逃避这个话题,我以为我一直想知道关乎自己身世的答案,不知这种抗拒从何而来。很快我又宽慰自己,只不过是近乡情怯之理,我还是慢慢寻找身世就好,即便最终一无所获,我也无怨无悔。
易水悲深深看我一眼,瞬间下定决心,开口却是劝我出去:“你到院中等我,我想单独问她。”
他说得坦荡,我只当他有难以启齿之言,说不定是什么隐疾,爽快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据说琼昙婆婆在此生活已有上千年,院子小则小矣,胜在温馨,到处充斥着生活的痕迹。一侧立着个等人高的架子,上面正在晾晒花茶,院中央还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茶壶杯盏,两盏用过,我轻抚了下杯缘发现略带余温,想必我们还在花圃之外的时候,琼昙婆婆正在会客,那位客人想必定是仙人。院东侧则放了一排陶罐,装的是英招兽刚刚大快朵颐的花蜜,离得老远我都闻得到甜腻之气。
我上前去将英招弄倒的罐子扶了起来,耗费不少力气,无数次在心中唾弃自己这副羸弱的身子骨。英招兽再度从林中探出头来,偷偷瞧我,像个淘气的孩童,我笑着看它:“你有没有受伤呀?”
英招兽威风地扑腾了两下翅膀,似乎在说它没事,我走出院子靠近它,它为迁就我的高度就地卧下,垂头靠近我,我伸长手臂将将碰得到它的额顶,爱抚它那处繁密的鬃毛。
我代易水悲向它道歉:“他只是担心我才与你打斗起来,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呀?”
英招兽摇头,一说到易水悲,它显然有些激动,像是一副绝不与他和解的架势,我只能岔开话题,不再提易水悲。
我与英招兽作伴打发时间,易水悲许久没出来,我不禁频频望向竹屋,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到。英招兽看出我在关心易水悲,张开右翼立在我身边,阻拦我看过去的视线。见它这番举动,我忍俊不禁,《万物志》中有记载英招,却没说过它还是一种善妒的神兽。
易水悲不知道何时走了出来,见我渺小的身躯被英招笼罩,高声叫道:“阿璧?”
我扒着英招羽翼上的鳞甲露面,淡笑答他:“无碍,它在同我玩闹。”
他与英招兽倒是互相看不顺眼,似是有什么积年夙仇,我无从调解,只能放任。易水悲想必已经从琼昙婆婆那里得到了答案,叫我一起离开:“走了。”
我连忙与英招兽道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易水悲再度踏上那条幽径,离开百花圃。身后突然传来震地蹄声,我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英招兽跟了过来,虽与它结识短短片刻,我能感觉到它对我的好感,虽然这种好感不知从何而来,至于我对它,也算有一种对待宠物的怜爱之情,见它对我依依不舍,自然心软。
不等我说些什么,琼昙婆婆在身后开口,传来飘渺又威严的命令声:“畜生,回来。”
英招兽被迫止住脚步,仍始终不愿回头,眼巴巴地看着我,见状我同它说:“快回去,将来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给你带外面的好吃的和好玩的。”
它连踏两三下前蹄表示欣喜,没再跟着我们。
□□百转千折,很快我回头也看不到它了,只觉心中一空。我轻叹一声,与易水悲说:“它倒是极喜欢我。”
易水悲不咸不淡地答我:“但凡兽类宠物,对待年老者、年幼者、病弱者,都会怀着对常人缺乏的慈悲 。”
他这话已经温和不少,我可是还记得他初次见我直言我命不久矣、是个废人的时候。我知他不会说贴心话,主动帮他找补:“你说得对,我是年幼者。”
他瞟我一眼,榆木脑袋非他莫属,仿佛我不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极其富有“善意”地提醒我:“你这副身板,确实能够以假乱真,兼任后两者。”
一股怒火涌起,我想他还不如不说话,一说话必定气我。可如今我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些地位,那便不可同日而语,我的腰板也直了起来,先是问他:“你就那么盼着我死?”
他闻言歇下不少,含糊说道:“与我无关。”
我发了戏瘾,故意用自怜自艾的口吻说:“人从出生开始,便注定有一死,此谓众生平等。可有人长命百岁,有人却要早死,谈何公平呢?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就只能早死早投胎,命数罢了。”
他果然如我所料地沉默起来,我不着痕迹地瞟他神情,暗在心中偷笑,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易水悲,你又是否想过,长命百岁的那个人才是更痛苦的。”见他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我所指为何,我说得更直白些,“譬如你我,我指不定何时身死,你可敢发誓,绝不心痛?”
后半句话我还没说完,情爱是痛苦的,他如今将我悬在心上,就已经在萌发情感,此为日后心痛的开端,他应该警醒。我用轻飘的语气大胆试探他,一则为确定他的心意,二则,二则不过是在打发时间,我一个随时赴死之人,整日里无所事事,没什么正经的。
我们不知何时停下脚步立在原地,周围遍布红色山茶,他逐渐向我逼近,将我抵在树干上,我起先仰着头直勾勾与他对视,不知怎的,在他极度压迫的视线下低了头,嘟囔道:“你这个人还真是爱恼羞成怒,我又没……”
他打断我,一如既往的冷漠与严肃,却失了以往威慑我的底气:“我从迦维罗沙窟将你救出,自那时起,你的命便不再是你自己的命。所以你死与不死,亦不由你自己说了算。”
那是我初次清晰地意识到易水悲的强势,立马生出一股反叛之意,反驳他道:“我的命就是我自己的,关你什么事?若再让我经历一次沙窟下雨那夜的疼痛,我必会为自己准备一把匕首,立马了结……”
“才好”二字还没说出口,易水悲蓦地用虎口捏住我的下颌,抬起我的头,吻上了我。
我怎么也没想到与他会进展如此之快,昨夜遇袭时我刚从沉睡中睁开眼,脑子还不清醒,但凡我清醒那么一点,绝不会吻他。可此时此刻,百花丛中,香风阵阵却不醉人,我同他都无比清醒。
我的心跳快到整颗心脏都要蹦出喉咙,仿佛急不可耐地任他吞噬,呼吸变得困难,他钳制着我,将我逼死在他与山茶树间,亲吻如同他的刀法一般霸道,而他的刀下从无活人。我怎么打他他都没反应,像是砸在棉花上,我迟钝地意识到,他同我说的那句让我等着,就是在等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