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苍竹林旁,宫徴房外。
易水悲没有贸然前去找宫徴对峙,原本在竹林旁观察,很快便看到宫梅亭裹着厚氅,独自提灯来找宫徴。他默默踩上廊缘,寻了个背光的地方,隐藏在黑暗之中静观其变。
忽然察觉到气息,易水悲转过身去,只见是我与公子郁,有序排列在他身后,好奇的双眼在黑夜中炯炯发亮。他盯着我们,我看得出他眼中的数落,比了个“嘘”的手势,指向房中,他暂时没再追究,侧身贴近窗边。
宫徴正坐在榻上看书,宫梅亭进屋后脱下氅袄,打量房中再无他人,连忙同宫徴说:“师兄,你糊涂!”
宫徴缓缓撂下执书的手,并未看宫梅亭,似是有些出神,其实他手里的书也已经许久没有翻页了。
宫梅亭的恼火显而易见:“你从未对不起她,她即便要怨,也该怨我。她两番下山,皆因我主动与她产生争执,可我不觉自己有错,不只是为师兄你,她心不在天亘,日日忧思,不仅不潜心修炼,直到她下山那年,山中事务也早不放在心上,师兄不得不代劳。我确有私心不假,可我的私心,我的私心,我还未吐露私心,她便一副被我戳破了般的样子恼羞成怒,看她今日光景,我催她下山,倒是成全了她!”
宫徴攥紧拳头,呵斥梅亭:“闭嘴!莫要再说了。”
梅亭似在啜泣,话带哭腔:“我偏要说!师兄你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候?这两年你怎么寥落走过来的,我都看在眼底,她呢?她倒是潇洒,早已另觅情郎,恩爱不移,她的情郎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便回来毁你,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情会将天亘山宫氏一族千年的声誉毁于一旦!更将你自己毁于一旦!”
宫徴一向是温吞谦和的样子,此时红着眼看向宫梅亭,骤然拍桌:“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话已至此,我看了看易水悲,又看了看公子郁,我们三个立在月夜之中,像三个上当受骗的傻子,至于被骗走的东西,显然追不回来了。
宫梅亭跌坐在八仙椅上,无声落泪,语气哀戚:“到底什么时候,我们三个渐行渐远,居然沦落到此番田地。错了,一切都错了,今日你将优昙婆罗果赠之,送她下山,更是大错特错。她为精进功力吸食妖法,你可曾想过,今日立在你面前的宫落缘,早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宫落缘了。我以为师兄是明理之人,为何也会如此糊涂?”
宫徴起身踱到桌案旁,自最下方的抽斗中取出来一封信,递给宫梅亭:“这是她下山之时留给我的信。”
宫梅亭显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封信,连忙打开来看,读到末尾,喃喃念出声来:“‘今朝远离,与君情绝,从此各不相干’,好一个各不相干!她何曾做到了各不相干?”
“她既与我写过离书,便不算不贞。”他仍在替宫落缘找补。
“事已至此,你还在替她说话!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宫徴一副溃败的模样,苦笑道:“我没办法拒绝她。”
房中骤然归于安静,就在我以为二人交谈到此为止的时候,梅亭语气平和不少,娓娓道来:“少时我见到你对师父发誓,终身不离天亘,我便清楚,师父有意促成你与落缘,那时候我的情意是不能说。一晃二十年过去,我从不能说变成了不想说,因为我知道师兄有多聪明,即便我不说,你也知道,那么我的情意便不算付诸流水。直到如今,我的心意始终不曾变过,我知道你亦没变过,那么我们三人之中,便属她最无情了,无情无义,陷你至如此境地,她在报复我,要我也一起心痛!而你,你则助纣为虐,是给她递刀子的人。”
宫梅亭一番话说得含蓄,却把该说的都说清了,她一手提起灯笼,一手捞过大氅,夺门而出,房中彻底死寂,独留宫徴一人望着残烛,回想这惊心动魄的半日。
当时宫落缘倒下清凉台,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宫落缘从未求过他什么事,这还是第一次,她让他不要把优昙婆罗果给出去。几乎瞬间的工夫,他便动摇了,全然地偏向宫落缘,原本优昙婆罗果应该在众目睽睽下交予胜者,他立马改了主意,邀易水悲到内堂。
他这半生光明磊落,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丝毫的欺瞒,亦是今日头一次破例,寻了个模样差不多的果子诓骗易水悲。可到底心中难安,临到门口又转身回去,将雪山紫玉取了出来,一同赠与易水悲,当作赔罪。
送走易水悲后,他赶紧去见宫落缘,她身负重伤,面色苍白地躺在昔日闺房之中,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优昙婆罗果在哪儿?”
床边的托盘上正放着伤药,还有一枚红艳的果子,正是真正的优昙婆罗果。她面露喜色,连药都不肯喝,拿起优昙婆罗果便要出门,身上只穿着件干净的里衣。
他拿起绛红色的掌门衣袍拦住她,劝她穿上,她却回头看向地上残破的翠衫,剜心地说:“我一向不喜红色。周郎还在等我救命。”
那一刻他便知道,她心不在此,他所能做的,只有送她安然下山。
我在门外站了这么久,即便有暖玉傍身,脚底还是笼罩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不禁频频搓手,抬头对上易水悲的视线。房中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动静,易水悲破门而入,怒视宫徴。
宫徴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来,哀莫大于心死,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似对所有的事情全都供认不讳。易水悲并非仁慈之人,拔刀上前,我心中一惊,挡在二人中间:“你别冲动!”
易水悲冷笑道:“他既敢骗我,就该付出代价。”
我给公子郁使眼色,公子郁也上前来打圆场:“对,莫要冲动。眼下在天亘山中,他乃天亘山代掌门,还需从长计议。”
易水悲道:“我就是看在天亘山的份上,今日才手下留情。早在我拿优昙婆罗果时,我故意唤他‘宫掌门’,他不曾纠正,我便觉有恙。”他看向宫徴,同宫徴说:“我给了你机会,你自己不珍惜。”
宫徴无言,我赶紧说:“眼下你杀了他也无用,还不如我们赶紧下山去追优昙婆罗果,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其实明知来不及,只是为了制止易水悲,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对此看得极开,一切因缘天定,天意要我得不到这颗优昙婆罗果,天意不准我根治顽疾,那便是我的造化如此,唯有承受。
可宫徴显然爱惨了宫落缘,像是生怕易水悲去找宫落缘的麻烦,骤然开腔:“来不及了,还不如杀我。”
好不容易被我和公子郁挽回些许的局面立马又回去了,易水悲出手,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抱住他的腰,公子郁也立在旁边虚虚抬手阻拦,生怕易水悲一刀无眼刮上他,宫徴作为罪魁祸首,竟是最怡然的一个,始终坐在榻上,淡淡地看着。
江忍想必见公子郁迟迟未归,找来找去找到了这儿,站在大开的门外拔剑,叫道:“公子!我来护你!”
眼看局势已经够乱,还有来添乱的,我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故伎重演,立马松开易水悲的腰,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我这戏做得未免太足,倒得忒爽快了些,原本不过心痛,身上又要添些青紫,实在是亏。倒下之前我给了公子郁一个眼神,他显然看懂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叫道:“清璧姑娘!”
很好,这下我还耳鸣了。
宫徴本就愧疚于我,见我晕倒,也焦急起来,想将房中的床榻借给我:“快把她抱进去。”
易水悲将我横抱起来,却并非往宫徴的床榻去,而是转身出门,外面刚停不久的雪又下起来了,他信不过宫徴,铁了心要带我回南苑客房。
宫徴见状自觉无颜挽留,公子郁阻拦道:“雪又下起来了,不如先在这儿歇息片刻……”
易水悲没作理会,分外坚定地向南而行,我在他怀中不敢睁眼,雪花纷纷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凉,有些痒。从山北到山南不近,至少也要走上一刻钟,雪越下越大,山路难行,拖累人脚程,我整个人放松地让他抱着,呼吸之间皆是他身上的竹香,倒像是真的醉晕过去了。浑浑噩噩之下通感那个痛晕过去的夜晚,他也是这样抱着我,将我带到无春客栈……我忽然觉得愧疚,不该如此诓骗于他,可我现在又不敢睁眼,他发现我戏弄他,怕是要把我和宫徴一块给解决掉。
穿风掠雪不知多久,终于回到客房,这一路分外安心,天色已晚,早在宫徴房外偷听时我便觉得困了,此刻一沾床榻,便进入了梦乡,将一切暂时抛诸脑后。
次日清早,我猛然睁眼,生怕一夜之间生出什么变数,连忙叫了声:“易水悲?”
自然无人答我,我赶忙下床,跑向门口,忽觉榻上坐着个人,转身一看,那人一身黑衣,旁边立着把刀,除了易水悲还有谁。我还没彻底清醒,睡眼惺忪地看向易水悲,语气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他无声饮茶,又不理我。
我坐到他对面,也倒了杯茶解渴,接连偷看他的神色,试探开口:“你可又去找宫徴了?”
易水悲不答反问:“找了又如何?”
我同他说起禅机来:“你可知‘诸行无常’四字?世间万法万物,悉皆无常,我们不过凡夫俗子,无法控制这些。”
他嗤之以鼻:“弱则弱矣,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开解。”
眼看说这些没用,我像哄孩童似的给他分析眼前的情况:“你不信‘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你信不信‘舍得’?我没得到优昙婆罗果,根治心疾,可宫徴却给了我们雪山紫玉,此后我便不再畏寒,若是心痛还可以用来缓解痛症,简直是一举两得呢。若不是宫徴换掉了优昙婆罗果,他也不会给我们雪山紫玉,此为‘有舍有得’,你说是不是?”
易水悲沉默看了我两眼,接着提起刀,猝然给了我胳膊一下,他收着力气,但还是有痛感,我连忙抱着胳膊挪他远些,虽然榻就这么大。他又向我伸过另一只手,我满脸防备地举起双臂护在身前,可他却没再碰我。
我放下手,只见他捏着一颗蜜饯,想要给我,我不解地接过,塞进嘴里,浸润满嘴的甘甜,我嘟囔着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答道:“我不信什么舍得。我只知道宫徴这番行径与我刚刚待你的方式一样,我先打你一下,再给你颗蜜饯,你可高兴?”
我抿嘴低笑,嘴里的甜味还没散开,大言不惭地说:“高兴呀,我高兴得很。”
他抱刀卧在榻上,无奈地看着我,我则笑得愈加放肆,甚至怀疑他在忍笑。半晌,他煞有介事地说道:“没想到你喜欢我这么对你。”
我再忍不住,用手捂住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随口否定:“我没有。”
他挪开脸,看向远处架子上的花樽,没再搭腔。
这厢我正在梳洗,有人敲门,我知道是公子郁,他昨日同我说今天离山,想必是来道别,易水悲显然也猜到了,低声说了句:“他最近来得倒是频繁。”
我没听清,走过去开门,顺便问易水悲:“你说什么?”
他又不理人,我早已经习惯,打开门后看到整装待发的公子郁,笑着问道:“你要走了?”
公子郁道:“昨夜雪下得蹊跷,难保今日再生变数,趁着天晴还是尽早离开得好,特来同你道别。”
我见他说得有道理,转头问易水悲:“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易水悲说:“晌午。”
此时也已经快到巳时,距离晌午不久,公子郁见状说道:“何不如一起下山?你们若是还没收拾好,我可等你们一时半刻。”
我觉着好,人多热闹,总比跟易水悲独自下山强,我欣喜地看易水悲,本以为这事有得商量,可他正撑着身子卧在榻上吃蜜饯,我便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了。我拉着公子郁出去,顺道关上门,隔绝易水悲凝重的视线。
公子郁低声同我打趣:“你的朋友吃醋了。”
我闻言眉头拧成了麻花,倍感心惊:“你别胡说,他孤僻惯了,脾气又怪又坏,再者你的手下惹过他,我觉得我们还是别一起走了,那位江忍极有可能小命不保……”
公子郁点头:“有道理。那便无春客栈再见,这天字第一号房可要归我了。”
经过昨天他拉我躲毒针一事,晚上我们又一起偷听了宫徴的隐晦秘事,我自觉与他有了些交情,对他的印象也好了不少,而离开天亘山之后,不管东南西北向哪方去,都少不了要在阳水镇歇整一夜,我们这也算是山水有相逢。
我朝他点点头,就此约定:“那今晚无春客栈见,你请我吃饭。”
公子郁笑着答应,先行一步下山,我俩就此别过。
再度推开房门,正对上易水悲望过来的眼神,不知怎的,一霎那我居然觉得心虚,许是刚刚同公子郁说了他坏话的原因,可我转念一想,我与公子郁交谈的声音极小,虽在门口,他也是听不清的,我便没当回事,挺胸抬头地从他面前走过去,开始收拾包袱。
总共我也没几样东西,梅花酥还剩一包,我托人送给昭儿,除此之外不过一件衣服、一对琉璃酒盅、还有一块削了角的金锭,再加上那个放紫玉的空玳瑁盒,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便收拾完毕。
我不放心地在房中踱来踱去,确认没有遗漏,一扭头发现,易水悲还优哉游哉地躺在那儿不动,我叉腰审问他:“你怎么不收拾东西?”
他如实回答:“我无需收拾。”
我长舒一口气,忍耐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走?非要再呆一个时辰?”
他不说话,又要伸手拿蜜饯,我上前夺过盘子:“你说,难不成你还要去找宫徴?”
“我已经找过他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等我追问,他严肃同我说:“我要睡觉,你再吵我试试。”
接着他便和衣而卧,闭上眼睛。我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凭空挥舞了两下拳头,他非要多磨蹭一个时辰下山,居然就是为了睡午觉,他是不是有病?我又好奇他跟宫徴到底说了什么,依照他的性子,不可能就这么息事宁人。
我坐在旁边咬牙切齿地等他醒来,直到我们踏上下山之路,我不断追问,他却卖起关子来,怎么也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