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确实比上山快得多,易水悲这一道对我倒还算宽容,我实在累了,便叫他歇一会儿,他只杵在那儿站着,起先我不敢多耽搁,歇一小会儿就立刻起身继续走,几次下来,我见他似是心情不错,便放肆起来,频频喊停。
他装作看不出我的把戏,直到我第九次叫他歇息,他负手看向漫无天际的白雪,日光愈发稀薄,只听他不咸不淡地同我说:“你大可以再试探我的底线。”
我盘腿坐在雪地上,手心被紫玉捂得温热,我把玉揣进怀里,握起一捧雪朝他扔过去:“那你告诉我你同宫徴说了什么,他还活着么?”
易水悲给了我个冷眼,随手抖了两下衣摆蹭上的雪:“活着。”
闻言我连忙爬起身,他一见我起来就继续赶路,我只能赶紧跟上,一遍遍重复:“那你你们说了什么?我好奇。”
他被我烦不过,虚虚给了个答案:“没说什么。”
他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我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地用雪砸他,他背后像是也长了眼睛一样,只是照常走着,却能精准地躲过我的攻击,我不过白费力气而已,反而把自己拖累得要走不动路。
眼看着天已经黑了,我俩还在雪原之中,我又开始懊恼,在心中默默责怪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紫玉让我没那么畏寒,我就开始得意忘形,下山居然还耽搁这么久。四面黑魆魆的,我甚至担心我与易水悲迷路,如此一想,我立马老实起来,不再朝他扬雪,也不再唠叨。
他得了个清净,我也终于看到了阳水镇的房舍,双眸一亮。我们乘着夜色进镇,远远便看到无春客栈门口亮着点点灯火,此时已经临近亥时,路上荒无人烟,客栈二楼的客房都已经熄灯。
可门口却支了张桌子,旁边烧着炉火,公子郁穿了件蓝灰色的厚氅坐在那儿,江忍立在旁边,似是在等我们。
我立马跑了过去,欣喜问他:“你在等我们?”
公子郁点头:“自然,说好请你吃饭,不论多晚,必要等你的。”
这番话说得我心里直暖,一扫疲累,招呼易水悲过来坐下。我远远地就闻到香味,凑近看清后,不禁感叹这公子郁还真会享受,如此雪后寒夜,温一壶黄酒,配上烤羊肉,再滋味不过了。
公子郁随行的那位大厨显然已经歇下了,江忍在旁伺候,帮我们烤好的羊肉片下来,顺道把酒给倒上,加两片姜丝。如此深夜,美味当前,我食欲大开,全心全意和碗里的羊肉较劲,没看到公子郁给江忍了个眼色。
江忍虽仍有些不服气,可他还是听公子郁的话,多给自己倒了杯酒,朝易水悲拱手说道:“那日客栈之中多有得罪,还望公子见谅。”
我闻声连忙放下筷子,一边嚼嘴里的肉,一边偷偷扯易水悲的袖子,刚要凑过去劝他,他果断抬起酒杯,清脆地碰出一声响,随后一饮而尽。江忍见状也赶紧干了,随后放下杯子,继续去烤肉。
公子郁见状跟着一起喝了一口,嘴角带着一抹薄笑,我看在眼里,依旧保持对他的初印象,他聪明得很,更难得的是能屈能伸,这种人必能成就大事。
酒菜下肚,我们便聊了起来,大多是我与公子郁在说,易水悲很少搭腔。
公子郁说他明日离开阳水镇后,要乘船渡过赤水,到南荒去。听到南荒,我心思有些雀跃,连忙问他:“你是南荒人?还是要去南荒游历?”
公子郁道:“我这一趟出来得有些久,须得先回家一趟。”
江忍听到后染上一抹喜色,连忙追问:“公子……”
公子郁瞥了他一眼,他连忙低头,继续去跟炉火和烤架作斗争。
“你家在哪儿?”我想什么便问了,说出口才觉得冒昧,补上了句,“我随口问问,若是不方便说,你就当我没问。”
他显然没那么多避讳,如实告诉我:“我家在肃慎国,过了赤水不远便是,那里四季如春,是个宜居的地方。”
易水悲顿了一瞬,直勾勾看向公子郁,公子郁回之一笑。我无暇关注这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略作思忖后问公子郁:“可是不周山下的那个肃慎国?不周山远在东北,亦是个经年积雪的地方,何时南荒也有了个肃慎国?”
江忍忽然碰倒了炭盆,仓促说道:“我再去提些来。”
公子郁笑容不变,给我解释:“不周山肃慎国早已经改了国号,不叫肃慎了。”
这便又是一段新写的历史了,我怔怔听他解释,唯有一声叹惋。气氛骤然变得萧瑟,公子郁调转话头问我:“那你呢?你家在何处?要去往何处?”
这话确实问到我了,我低头沉吟片刻,语气有些低落:“我不知自己家在何处,至于接下来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左不过寻找自己的来历,大海捞针而已。”
他似乎想安慰我,我在他张口之前便整理好情绪,朝他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用安慰我。”我又问易水悲,那时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个也是会分开的,像是跟易水悲讨主意一样,“你说我们去哪儿?”
易水悲没作思考,直白答道:“没想好。”
他从来不需要想这些,随便去哪儿都无妨,他要找的东西又何尝不是大海捞针,不比我要探寻来历轻松多少,长久在这人间像个野鬼般游荡,正是他的常态。
我与公子郁对视一眼,想法不谋而合,可我知道易水悲不喜欢公子郁,今夜肯赏脸吃这顿饭,绝对与交情无关,只是好比公子郁之前送来的酒菜,他不会跟自己的嘴过不去。于是我试探性地问他:“既然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儿,我们不妨随公子郁一起渡赤水,先到肃慎国暖和暖和身子,待你想好了,我们即刻就走。”
那夜颇有些温情,气氛极好,我鲜少地没怎么心痛,竟忘记我与易水悲本就不是同路人,分开才是必然。可我当时满心担忧,生怕易水悲拒绝我,仿佛只要他一拒绝,我就不能随公子郁到南荒去一样。
意料之外的,易水悲爽快地答应了,低声说了句“好”。
我的开心溢于言表,大声邀他们举杯,不想惊动了楼上休憩的人。二楼一扇窗被推开,我意识到做错了事,连忙低头,让他们俩给我当替罪羊,又忽然想起来,客栈掌柜和伙计怕是都已经休息,我和易水悲来得迟,一到便坐下同公子郁吃饭,全然忘记问掌柜空房的事。
“易水悲,我们今晚不会没有房睡了罢……”
他却在抬头望向楼上,目光冷冽,我正要跟着一起看过去,公子郁的话转移了我的视线,公子郁说:“我已经帮你们留好了,不过只是普通客房。”
我连连跟他道谢:“普通客房也好,那你住上这天字第一号房没有?”
公子郁笑着摇头,我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听声音刚刚推开窗的,似乎正是二楼最中间的客房,那间房我并不陌生,就是我与易水悲住过几日的天字第一号。
我猛地抬头向上看,正看到窗户被人合上,夜色幽暗,隐约瞥见一抹翠绿衣袂,那颜色我颇觉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是宫落缘。
其实那不过是一段违缘。
宫徴七岁时被下山采买的师叔捡上山,当时的掌门宫似玉,也就是宫落缘的母亲,相中了他的好根骨,亲自收他为徒。一众师叔长老劝阻,天亘山虽为仙门,却是个阴冷苦寒之地,坤气盛行,不适合男子修行,寻常男弟子最多在山上呆到十六岁,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山的。
他或许合了宫似玉的眼缘,那时宫似玉想的是,即便他将来离开天亘,也必定能成就一番造化,名扬天下。
而宫落缘从小随母亲生在山上,小宫徴一岁,凭空添了个师兄,对宫徴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宫似玉从未刻意瞒她,她的亲生父亲与宫似玉年少相恋,却在宫似玉怀着她的时候决然下山,生怕误了前程。所以她知道,山上的男人都是呆不长久的,宫徴也不例外。
三十年前优昙婆罗果结成,每逢结果,九重天上都会派下仙使,唯有掌门可以到山巅面见,其余弟子则在栈道等候。十六个红衣弟子立在半山腰,雪山化作一副洁白画卷,装点几抹红梅,队伍最末,立着是宫落缘和宫徴。
那时他们都还年幼,宫落缘尚且没有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要继任掌门的概念,宫徴却心知肚明,他同她说:“三十年后,我还会在这里等你。”
年幼的她并没有意识到,从记事起宫似玉便耳提面命的“守护寒璧”“优昙婆罗”,是要枯耗一生的使命。她亦不懂宫徴这话的深意,只莫名感觉到一股心暖,没再挣脱被他拉着的手。
孩童之间的情意就是这么容易建立,宫徴虽出身贫苦,受尽坎坷,性子却没染上乖戾,待人温柔有礼,对她更是无微不至,每每下山必会偷偷带一包梅花酥回来,只给她的梅花酥。即便后来又添了更小的师妹,他对她也是最用心的,无法比拟。
宫似玉教授弟子极为严格,指点剑法的时候丝毫不估计宫落缘是她的女儿,落缘曾经几度偷偷抹泪,险些与母亲产生积年的隔阂,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宫徴,从中调和的亦是宫徴。如今时过境迁想来,他那时也还是个孩子,所承受的远比她要多。
他陪她一起在雪中练剑,从寒苍竹林到南苑梅园,梅花盛开时,她的冰霄剑气突破瓶颈,震动满园梅树,落英缤纷,红梅白雪之间,她看到含笑的宫徴,看到宫徴身后神光隐现的千年寒璧,仿佛看到一生。
那时知慕少艾,她心里真的有过他。
她受到天亘山天然的环境助益,功法精进极快,他则受天亘山压制,为了跟上她的脚步,夜夜勤加苦练,只为与她相配。后来梅亭拜上山门,成了宫似玉的闭门弟子,因年长宫落缘,她还是唤梅亭师姐。他们三个是天亘山年轻一辈弟子中的翘楚,少不了凑在一起钻研心法,久而久之愈发亲近。
可即便是三个人一起,她还是有单独的一包梅花酥,梅亭无意中发现,伤神许久。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天亘山的未来兴衰之前,天亘山便是他们的桃花岛,抑或是梅花岛更为确切。三人之中唯独宫落缘没下过山,宫徴与梅亭的讲述拼凑成了一个烟火喧嚣、四季分明的人间,亦是她没见过的人间。
宫似玉年轻时生下宫落缘后,因受情伤而寄情于修炼,走火入魔被师妹拉了回来,元气大伤,即便没有临终前那一病,她也早有了退意。
又一年暮春四月,比宫徴年纪还轻的师弟们结伴离山,宫似玉亲自到山门相送,不见宫徴。宫徴在清凉台突破了第七重冰霄心法,倒地呕雪,他还是急躁了些,生怕被宫落缘落下太远。宫似玉顺道来了清凉台,为他疗伤,再帮他擦掉唇周的血迹。
“天亘山中能够突破第七重的男弟子,你是第二个,但你很快会超越那个人的。”
宫徴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天亘山了,他现在是山中最年长的男子,即便他那时才十九岁。至于那个人,他也猜到了,是宫似玉的师兄,亦是宫落缘的父亲。
宫似玉面带淡淡愁容,她从不问他何时下山,却默认他总有一日会下山。那瞬间宫徴并非意气用事,宫似玉悉心教导他将他养大,他早已下定决心,只是直到那日才宣说出口而已,他告诉宫似玉:“师父,即便众叛亲离,天亘山只剩一人,必是我宫徴。”
他要做宫落缘的左膀右臂,伴她完成宫氏的护山使命,与她一起守着这漫天皑皑白雪,等待下一个三十年优昙婆罗果结成,甚至是下下个三十年,这便是他一生最大的圆满。
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的事情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宫似玉去世,宫落缘荣登掌门之位时,亦是他们的大婚之日。宫徴看得出来,她并不乐意。梅亭亦知内情,就在登位大典的前几日,她们产生龃龉,宫落缘逃出山门,宫徴险些亲自下山寻找,她却回来了。彼时他只顾着庆幸她回心转意,不曾想凡事有一必有二,她的心不在天亘山上,此番回头不过是为母亲遗愿,强作支撑而已。
她支撑了六年。
第四年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不知是否是疏于修炼的原因,她更想归结为天意的作弄,见红之后她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接着大病一场。昏迷三日醒来,她推开不断说着安抚之言的宫徴,一路跑向山巅,发疯似的挥剑砍向寒璧,寒璧巍然不动,连冰凌都不曾落下分毫,她的剑却残了。
不论是宫徴还是梅亭,都当她因失去孩子过于悲痛才做出此举,宫徴亲自将她的剑重新铸好,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委实没什么情感,她只是希望寒璧毁灭,若不能毁灭,那便让天亘山不复存在,三界归于混沌。
在那之后,她将山中事务悉皆交予宫徴处理,愈发频繁地望着寒苍竹林,一呆便是整日,梅亭对此颇有微词,隐忍不发。月夜下,宫徴勤勉习剑,数十年来不曾懈怠,催动千年幽绿的竹林沙沙作响,天亘山中她唯爱这一处风光,她早已厌倦了满目红白,而不知何时开始,宫徴在她心中已与山巅寒璧融为一体,在长夜之中皎然生辉,她与梅亭早已渐行渐远,如今与宫徴亦渐行渐远。
那不过是个寻常的日子,山中弟子晨起前往清凉台练功,宫徴代替宫落缘出面,晌午回到寒苍竹林,她仅留信一封,决然离去。
他有种宿命般地断言,她不会回来了……
夜深霜重,宫落缘很快合上窗门,好似关闭回忆的匣子,窗框相碰,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惊扰大病初愈的周齐。
周齐强撑起身,问到:“阿缘,我咳喘吵醒你了?”
宫落缘提起笑脸,上前扶他躺下:“你可觉好些了?我正要睡下。”
周齐抚上她的手,道:“大好了,叫你忧心了。”
公子郁包了次日上午渡过赤水的船,我们离开得早,临行之前我特地同掌柜打听了两句宿在天字第一号房中的客人,掌柜悄悄告诉我,只知道是一位病弱的周公子携着周夫人,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我没再见到宫落缘,前往赤水河畔的路上,我一反常态地沉默,好奇那位周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好得过宫徴,我又想起宫徴寥落的身影,慨叹世间情事大多兰因絮果,时过境迁,早已经数不清孰是孰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