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随易水悲一同去内堂,并非觊觎优昙婆罗果,只是习惯性地跟上他。
他将刀收鞘,拦住了我,眼中杀意未止,看得我心头一惊,那瞬间笃定,他是想杀了宫落缘的。
他同我说:“回去等我。”
明明该是极暖心的一句话,被他说得毫无温度,我看着他走远,转身迎着风雪,先回客房。
内堂,弟子奉上茶水,易水悲却没什么心思饮茶,将茶盏放到漆红矮桌上。弟子退出去后,偌大的议事堂便只剩他一人,空荡荡的。
他在等宫徴。
易水悲不记得赠果宴的规矩,可照理说此般稀世罕物,在众目睽睽之下交与他才更恰当,为何要到内堂?想到宫落缘刚刚狼狈的哀求,易水悲一向不喜把事情往好处想,难免疑心宫徴临时变卦。
房门开合,宫徴手捧楠木托盘,盛放着优昙婆罗果,形如蛇果,色泽红艳,似由人之心血浇灌,美得更像毒物,这便是能活白骨、偷天寿的神果。
易水悲伸过手去,攥住托盘上的优昙婆罗果,却没急着拿走,而是与宫徴对视:“宫掌门,这便是优昙婆罗果?”
宫徴淡笑颔首:“自然。”
两人对视许久,直至易水悲收回手,拿走优昙婆罗果。他转身便要走,宫徴将托盘放下,朝易水悲背影道:“公子非池中之物,可否告知名姓?”
易水悲暂停脚步:“她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不吉利,只说与将死之人。”
宫徴幽幽道:“那夜只见你背影,今日才看清你的模样,与我见过的一位故人极其相像,那位故人也使刀,或许与公子有缘。”
他对此并无兴趣:“天下使刀之人千万,使剑之人万万,不过巧合。”
宫徴说:“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年他差不多便是你这个年纪,恕我冒昧,或许正是令尊……”
易水悲回头瞥向宫徴,眼风一凛:“宫掌门还是理好自己的家务事。”
宫徴向前两步,自怀中掏出个玳瑁锦盒,递与易水悲:“既然见过,便是有缘。我见公子满心挂记那位姑娘的病症,想将此物赠你,还望笑纳。”
“这世上没有白来之物。”
“还望笑纳。”宫徴重复道。
易水悲接过锦盒,掀开盒盖,只见里面是一块紫玉,孩童拳头般大小,正好适合成人握在掌中。他问宫徴:“这是什么?”
“雪山紫玉。此乃我天亘山圣物,稀世暖玉,遇冷反而愈热,有驱寒暖心之功效。清璧姑娘显然极其畏寒,伴有心痛之症,常携于手中正合适。”
闻言易水悲抚上紫玉,果然触到一抹柔和似水的暖意,此等宝物,宫徴随便就赠与他,必有古怪。易水悲扣上盒盖,递还给宫徴:“我不收无价之物。”
宫徴始终淡笑:“刚刚清凉台上,你手下留情,此物便当作赠礼。如此算来,便不算无价之物。”
易水悲没再推脱,将锦盒塞进怀中,谢也没道,转身离去。
我在房中左等右等不见易水悲回来,难免担心生出变数,急匆匆起身正要出去,与进门的易水悲撞了个满怀。
他错开我坐下倒茶,却发现茶壶见底,一滴都不剩,我用过的杯子里倒是还余半杯,我腆笑把自己那杯推了过去:“要不你先凑合喝?”
他冷眼看我,看得我愈发心虚,正想着说句什么打破沉默,他突然朝我扔过来个东西,我连忙接住,发现是一颗果子。我心想他还给我带果子回来吃,我却一口茶水都没给他留,实在是没良心。不过愧疚须臾,抬手就准备咬上去。
唇齿即将触到果子的瞬间,我停住动作,灵光闪现看向易水悲:“这这这,这难道就是优昙婆罗果?”
易水悲一副我还不傻的表情,平常说道:“皮有些厚。”
我拼命眨眼,没明白眼下是个什么局势,呆呆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他有些不耐烦:“难道要我亲自用刀给你削皮?”
我这才意识到,他把优昙婆罗果送给了我。一瞬间心跳不止,我敢保证我的心从没跳过这么快,许是心跳太快了,眸子也跟着泛红,泪眼婆娑地望着易水悲:“你你你,你,你给我做什么?”
几番问话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他的刀如今没了粗布包裹,轻易便抽出两寸,比上我的脖颈:“少废话,赶紧吃。”
我双手捧着果子,含泪咬了下去,接着推开他的刀,我知道他就是吓唬我的,跟吓唬小孩儿没什么两样。我接连咬了好几大口,塞得双颊都鼓了起来,皮确实很厚,嚼得我腮帮子直疼,可我越吃越想哭,眼泪和鼻涕一起落下,狼狈看向易水悲:“你少装了,你就是对我好,大男人居然还不好意思承认。”
易水悲盯着我的脸直皱眉头,张口自然不是什么中听的话:“你这副样子真脏。”
我放下优昙婆罗果,掏出手帕,是无春客栈那位洗衣大娘送的,上面绣了片羽毛,接着狠狠擤了一把鼻涕,易水悲脸上嫌弃的神色更甚了。我不管他,将脏兮兮的手帕放到桌子上,继续吃优昙婆罗果,边吃便跟他絮叨:“其实我对你也好的,昨日你以为我偷吃公子郁送来的好菜,其实我是在给你试毒,我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想着我死总比你死好。你说,这世上还有谁肯为你豁出性命呢?”
说得我自己都感动了,连忙用手背揩了下眼泪,故而并未看到他一闪而过的错愕。我狠狠啃着优昙婆罗果,恨不得吃得渣都不剩,终于把它吃光,接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嗝,委实有些尴尬,我给自己找补:“刚刚等你的时候,茶水喝多了……”
他盯着我,见我一切如常,问道:“可有反应?”
我认真点头:“有,撑得很,还想打嗝,打不出来。”
他许是要被我逼疯,又或许嫌我烦,从怀中掏出个玳瑁锦盒,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还故意避开我脏兮兮的帕子,接着起身出门。
我来不及看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连忙叫住他:“你去哪儿?盒子里是什么?”
“给你了,玩意而已。”
他留下这句便走了。我坐在榻上,又打个闷嗝,噙着笑打开玳瑁锦盒,拿出那块雪山紫玉,立马润得我手心温热,似有一股取之不尽的热气从玉中散发出来,这种暖融融的东西我很是喜欢。
许是吃得太多,那股心痛又涌了上来,只觉胸口闷闷的,我下意识抚胸,恰巧将雪山紫玉捂上胸口,瞬间便觉痛症有所缓解,这还真是个宝贝。我坐着端详那块玉,累了便躺下继续看我,坐看右看,上看下看,爱不释手。想到送我玉的易水悲,想到他不肯承认对我好,想到他匆匆逃出门的举动,嘴角的笑容便没下去过。
适逢公子郁来房中找我,他的随从正在收拾行李,今日赠果宴结束得早,已经有不少人离山,他打算明日再走,来同我打听优昙婆罗果的下落。
我拍了拍肚子,坦诚告诉他:“被我吃了。”
他眉头紧皱,眯眼看我,半晌同我确认:“直接吃了?”
我重重点了个头:“直接吃了。”
公子郁轻叹一口气:“暴殄天物。近年来我搜罗了不少古籍,研究这优昙婆罗果的……吃法,经我一番钻研,优昙婆罗果熬汤最妙,滋润全身筋脉,汤醇而甘。再者便是煮茶,配洛神花,再放三颗罗汉果,香味可传处五里远……”
若不是我现在撑得直打嗝,定要被他给讲饿了,我不禁另眼相看他:“你对吃倒是极有研究。”
“那是自然。”
我摇摇头,不敢想象眼前的如玉公子上了年纪后发福的模样,他显然看穿我的意思,淡淡一笑。
沉默片刻,他又问我:“你吃下果子多久?可有反应?”
他竟与易水悲问一样的问题,我问他肚子撑和脸颊痛算不算,他便要为我号脉,我大方递过去手臂,紧盯他的表情。
只见他一脸凝重,缓缓挪开手:“你这脉相虚浮无力,缓慢微弱,不该是服用过优昙婆罗果后的状态。”
我不疑有他,随口说道:“大抵是我吃法有问题,还未吸收……”
他也想不出来别的可能,只能赞同我的想法。接着他又看到我手中攥着的紫玉,双眸一亮,他自然比我识货,给我讲了这块玉的来头,我这才意识到被我随便把玩的东西乃何等的绝世珍物,才不是易水悲说的玩意而已,愈发珍惜起来。
公子郁不过坐了一刻钟左右便离开了。
入夜后,易水悲才回来,携着一身的寒意,我早就煮好了茶等他,想着这次不能再让我的救命恩人渴着嗓子,甚至百般殷切地立在他身边望着他,等待他的指令。
易水悲受不了我这样,喝口茶的工夫抬头睃了我三四眼,接着冷声同我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围着我。”
我搓了搓手,态度极好:“得嘞。”
他发现我双手空空如也,开口问我:“玉呢?”
我如实答道:“傍晚公子郁来找我,他识得此乃雪山紫玉,同我借走两个时辰,答应睡前便还回来……”
易水悲猛然丢下茶盏,冷眼看我:“他说借,你便借?”
“他少时游历曾跌落山谷,右腕有旧伤,提不起刀剑,遇阴冷便有砭骨之痛,外面一直在下雪,他疼得厉害,才借走想要……?”
他显然有些愠怒,克制之下语气愈冷:“所以你便大方借了?你知他是怎样的人?是否可信?今日多少人浴雪下山,你怎知熄灯之时他还在不在房中?”
我一时语塞,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人的防备之心有多重,愣愣答他:“今日毒针射向我时,他救了我,我信他不是恶人。”
易水悲骤然发出一声冷笑,仿佛气极,我不明白他这声笑是何意:“你笑什么?”
“我笑你愚蠢。”
“我知道,你也救了我。”
当时千钧一发之际,公子郁连忙将我扯过,易水悲迎向毒针,惩治那人,他们两个都在救我,只是采取的方式不同,我即便反应慢些,也知道怎么回事,全都记在心底。
“也?我就应该让你同那个废物死在一起。”
他说完起身便走,手提着刀,像是要去找公子郁算账,我连忙跑过去,抵住门口:“你做什么?我相信他,还剩不到一刻钟便到我与他约定的时辰,他会来的。”
易水悲伸手要将我扯开,我握住那只手,一用力便牵动全身,这半日我一直积食难消,优昙婆罗果的皮太厚,我身子骨弱,食量本就不大,即便是公子郁送来的丰盛菜肴,我也不敢吃太多,眼下肺腑郁结,心口始终隐隐作痛,一用力只觉愈甚,连忙带着他的手按上胸口。
他察觉到我的手在颤抖,问我:“怎么了?”
我承认那瞬间多少有些演戏的成分,确实心痛,只是程度没有那般深,嘴上却说:“好疼,刚刚一用力,心痛犯了……”
边说我边向地上跌,没等脑袋触到地面,只觉天旋地转,易水悲轻易便将我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榻边,将我放在上面躺着。
我偷偷睁眼打量他的神情,果然看到一抹焦急,只要他不去找公子郁就好,我抚着胸口,轻声同他说:“没事,我躺一躺便好,都怪我,刚刚不该用力……”
可我却会错了意,他眼中那种名为焦急的情绪,似乎更像是疑惑,易水悲忽然问我:“不是吃了优昙婆罗果?心痛之症为何未愈?”
我被他问住,如此说来倒像是我在装假一样,可我只是加剧了程度,心痛是真实的。我的语气也变得疑惑:“许是,许是还没消化?”
这时传来敲门声,听声音是公子郁,我扯着嗓子叫他进来,他便推门而入,见我蜷缩着卧在榻上,连忙近身,送上玳瑁锦盒。
易水悲接了过去,先试探一番公子郁有没有调包,确定后拿出紫玉塞进我手心,我连忙捂住胸口,缓解些许。
公子郁朝我拱手:“多谢清璧姑娘借玉,我这手腕许久未曾如此熨贴过。”
我朝他摆手:“我还没谢你救我,你就别谢我了。”
他淡笑回道:“在下没做什么,若是没有你这位朋友,我们未必能安然躲过。”
易水悲冷眼旁观我与公子郁你来我往的情谊,面色愈发阴沉,起身要走,我赶紧拽住他一抹衣摆:“你又要去哪儿?”
他这次终于告诉我:“去找宫徴。”
公子郁是个聪明人,立马看清楚情况,同易水悲说道:“你也觉得这优昙婆罗果有恙?她已服下半日,不该再心痛。”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赶忙撑起身,一时间三人俱是无话,直到易水悲打破沉默:“别跟着我。”
他独自离去,房中只剩我与公子郁,我俩大眼瞪小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