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在这六月的天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凉气。
段鸿轩喝干净杯中的酸梅汤,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穆酌白,随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时辰不早了,朕便先回宫了。”
江衍与穆酌白起身施礼,“恭送陛下。”
段鸿轩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江衍说:“小叔,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回自己府上吧。”
江衍说:“一定。”
二人送走了微醺的段鸿轩,侍女将桌上的酸梅汤换成了热茶,穆酌白长舒一口,抿了一口热茶才说:“方才你在席上说的话是认真的?”
“哪句?”问完,江衍才恍然大悟,随后笑了笑说:“自然是认真的,毕竟是人生大事。”
穆酌白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明知道段鸿轩是不会同意的,你何必要拉朝姑娘下水?”
江衍微微一哂,“这种事怎么会轮到他同意,只是通知他,以免他治我一个秘而不宣的罪名。”
穆酌白算了算日子,愁眉不展地说:“你的婚事恐怕要赶着紧点,等朝姑娘回来,将尺寸交给宫里的绣娘,恐怕也要三个月。这婚事至少要推到十月份左右,在十月的吉日中挑一天也是不错的,你觉得呢?”
江衍忍俊不禁,“你这会怎么像个老妈子一样絮叨?这婚事恐怕是赶不及了。”
穆酌白微微一愣,随即不言不语地喝起了茶。此时边境不稳,风朔的大军随时可能以雷霆之势前来,此前让使臣送去风朔的折子也如同沉入大海的银针一般,似乎望月城一事就是个梦一般,风朔太后对此不表任何的态度,只有那片看不出原样的断壁残垣还证实着风朔的罪行。
江衍起身走至门前,看着悬在中天之上的圆月,喃喃自语地说:“要打仗了,酌白你若是放得下便随秋砚走吧,去哪都好就是不要留在这里。”
穆酌白摇了摇头,“太委屈他了,我要是随他走了,天高路远到哪里都是追杀,这又是何苦呢?我的心血注定要为大胤熬干,已经割舍不下了。”
江衍暗自一笑,神情落寞地说:“你一个姑娘家……我真是自愧不如,不过易先生敦厚为何教出你这样一个偏执的人?”
穆酌白说:“他养我,教我功夫便是为了完成他毕生的夙愿。”
江衍说:“易大侠生于江湖、留于江湖、死于江湖,生一个儿子却要为社稷献身,确实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穆酌白伸手贴了一下茶壶,让侍女再添了些热水,“希望你的儿子以后可别像朝姑娘那般沉闷,也别像你这般精明。”
“那便笨一些、乖一些吧,别惹他娘生气便好。”江衍笑着说,“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穆酌白说:“慢走不送。”
【北凉边境】
三人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在第三日晌午才抵达了北凉的边境,朝影疏从腰包里翻出了一张牛皮地图看了一番,顺着官道再走两日便能到望乡城,天鹰教的位置还要往北,临近叶鹤河畔。
朝影疏看向了林秋砚,后者刚结束与朱鹤霰的耳语,两人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避开她在窃窃私语,朝影疏猜测两人之间大概因为江衍的原因是认识的,不过后来才发现两人岂止是认识简直就是熟识。
林秋砚见状,面色如常地问道:“何事?”
朝影疏收起了牛皮地图,面无表情地说:“再走两日便能抵达望乡城了。”
林秋砚点头,“就此别过吧,我自己去望乡城便好。”
朱鹤霰听闻,随口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朝影疏点头,她扔给了林秋砚一支响箭,“这个东西给你。”
林秋砚接过一看,哭笑不得地说:“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你若是与我相隔十万八千里,我放这个有什么用?”
朝影疏说:“替你收尸。”
林秋砚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说:“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说起话来怎么这么气人呢?真不愧是江衍教出来的人,一脉相承啊。”
朝影疏扬了扬马鞭,率先冲了出去,“那便一起去吧。”
林秋砚跟了上去,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我要去做何事吗?不问清楚便要跟上来,找死吗?”
“你要杀林耀,再不行便是杀光一路上贪污的官员。”朝影疏说,“你若是有什么意外,我回去不好交代,再说要在下月十五之前赶回天琅。”
林秋砚说:“这么急吗?莫非下月十五是那个小郡主出嫁的日子?”
朱鹤霰一惊,“十五?下月十五不是中元节吗?为何会选在这天?!”
朝影疏被朱鹤霰一提才惊觉下月十五是个特别的日子,立刻便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劲,她眼底一片严寒,“总之快些回去是最好的。”
林秋砚哂笑一声,“看来江衍跟你说的事情挺多的。”
朝影疏说:“他不是嘴碎的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再说有些事情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林秋砚说:“你可真有趣,或许跟你同行是一件趣事。”
朝影疏面无表情地接受了林秋砚的夸赞,随后回敬了一句,“多谢夸奖,林公子夏日要多吃些清凉的东西,易怒对身体不好。”
朱鹤霰听闻毫无形象地笑了起来,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林秋砚的面部抽搐了一番,回头指着朱鹤霰说:“你不准笑,很好笑吗?”
朱鹤霰如实地点了点头。
林秋砚面色铁青地看了一眼朝影疏,随后驾马长扬而去。
三人在七月初抵达了望乡城,他们一路上随着物资运输的路线北上,只要是贪污的官员一律潜入府中斩其头颅,他们在其府中发现了除了被贪污的物资之外,还有不少的民脂民膏,都通过合理的手段全部散了出去,当城的百姓无一不拍手称快。
【天琅皇城 正阳宫】
此事很快便传回了天琅,段鸿轩听后勃然大怒,他们三人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挑战天子的权威,他刚赏赐了那些官员,不久之后他们便被杀了,这不就是公然打他的脸吗?
段鸿轩越想越气,随手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拂了下去,纸砚笔墨、瓷玉铁器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正阳宫内所有的内侍全部伏地高喊息怒,连气都不敢出。
穆酌白前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她让内侍将所有的东西归放原位,随后便让他们退了下去。
段鸿轩坐在椅子上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穆酌白捡起一块被遗落下的砚台,刚抬起一个角便碎成了两半,残余的墨汁溅了下来,污了一小块毯子。
“陛下这是因为何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段鸿轩招手让穆酌白上前,待后者走近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他低声道:“穆先生如此的冰雪聪明,不如猜猜看?”
段鸿轩的手滑动在穆酌白的侧脸,以及她纤细的脖颈上,仿佛只要穆酌白说错,那只手便会毫不留情地扼住她的脖颈。
穆酌白丝毫不惧地看向了段鸿轩,“可是因为北凉的事情?”
段鸿轩凑近,将脸埋在了穆酌白的颈侧,“穆先生觉得朕做错了吗?”
穆酌白沉默不言地抚着段鸿轩的头发。
段鸿轩突然暴怒,厉声道:“朕没错,朕是天子,朕的所作所为都没有错。朕不是不知道他们贪污的事情,朕赏赐他们只是为了安抚,毕竟北凉不能再如同南邑一般。”
穆酌白难得对段鸿轩软下了声音,“鸿轩,我知道,我懂。”
段鸿轩突然抱紧了穆酌白,“那都是先帝留下的旨意,朕登基时日不长,不想忤逆他。”
穆酌白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陛下认识到了弊端,不如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段鸿轩摇了摇头,闷声道:“酌白,朕觉得回不去了。要打仗了,天命所驱。”
穆酌白伸手推开了段鸿轩,神情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若是陛下需要我可以去西州,朝中还有许多有志之士,难道说陛下忍心看西州的百姓成为奴隶?”
段鸿轩说:“我不是忍心看西州的百姓成为奴隶,我是不忍整个大胤的百姓成为奴隶。你与江衍如此做,当真不怕大胤内忧外患,北凉那些被杀官员的家眷亲属和那些早已经有谋逆之心的官员,你们当真不怕他们联合起来,揭竿而起?!到时候打到天琅来,灭国是迟早的事情!”
穆酌白闭了闭眼睛,“陛下当初执意怀柔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其实他们的贪婪之心永远都得不到满足。”
段鸿轩沉默着扯开了穆酌白的腰带,将她拦腰抱了起来,“这次可是你来招惹朕的。”
穆酌白顺从地环上了段鸿轩的脖颈,眼底一片死寂。
【北凉 望乡城】
林耀用重兵将自己的府邸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夜夜宿在书房,夜夜被噩梦惊醒,生怕那些人从地底下冒出来要了他的命,一连几日下来他已经熬得面容憔悴,眼下乌青。
而此时令林耀担惊受怕的三个人正坐在望乡城内的茶楼中优哉游哉地喝茶。
林秋砚说:“不知道你们是否发现这望乡城的城墙其实比普通的城墙高出了一倍有余,知道这是为何吗?”
二人摇了摇头。
林秋砚继续说:“当年大胤抵御塔格尔,鏖战许久,士兵思念家乡,先帝怕出现四面楚歌之势,特意命人加高了望乡城的城墙,让士兵能站在上面远望家乡,这也是‘望乡’一名的由来。”
陆子高搂着他的莺莺燕燕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打眼见茶楼上有一女子的侧脸甚美顿时有些乐不思蜀,于是他将身边的莺莺燕燕一推,抬脚便往楼上走。
陆子高走到楼梯口,抬手整了整衣襟,顺道将手中的折扇一合,用折扇点了点朝影疏的肩膀,笑着说:“我见这位姑娘甚是眼熟,不知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朝影疏抬眸看了过去,见是个生面孔便没有去搭理。
陆子高虽然吃了一个闭门羹但却没有就此放弃,他直接坐到了朝影疏的身侧,伸手摸过一个茶杯,给自己倒一了杯凉茶。
朱鹤霰在林秋砚的示意下起身说道:“大胆,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
朝影疏嘴角抽搐了一番,她面色阴沉却也没有阻止朱鹤霰的胡言乱语,在桌底下直接用刀柄抵在了陆子高的腰侧。
陆子高迅速起身颇为忌讳地看了一眼朝影疏,他虽然不在意是夫人或者是小姐,但是后者手中的利器倒是打消了他的念头,毕竟舞刀弄枪的女人一点都不可爱,于是他讪讪地一笑说:“原来是夫人,失敬失敬。”
朝影疏喝了一口凉茶,“不妨事。”
陆子高刚要转身离开,却被朱鹤霰身边的人吸引了目光,他大惊失色地说:“呀,这不是林公子吗?你……你没死啊。”
此时的茶楼来往熙熙攘攘,三人坐的地方隐蔽又有屏风遮挡,朝影疏看了看四周,直接将返璞搭在了陆子高的脖颈上,警告道:“你全家的命可就搭在你的嘴上了,若是敢说出去,可以自己酌量一番。若是惹我不悦了,我也不会让你自在到哪里去。”
陆子高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一定将这件事带到棺材里去,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朝影疏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陆子高,见他不像是说谎的模样便收了返璞,“你走吧。”
陆子高感激涕零地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不杀之恩。”
随后,陆子高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茶楼,跑到楼下一改狼狈的模样,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什么东西,不就是一群跑江湖的嘛,竟然还敢跟死囚犯在一处。”
林秋砚往下看了一眼,对朱鹤霰说:“你去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要去林耀那里告状。”
朱鹤霰点头,拿起长剑便下了楼。
朝影疏问道:“你很了解他?”
林秋砚抿了一口茶水,笑道:“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我能不了解他吗?”
朝影疏说:“你跟朱鹤霰似乎也很熟。”
林秋砚说:“那都是在稷下的事情了,朱鹤霰从小就跟着江衍。我记得江衍刚去稷下的时候腿脚不好,朱鹤霰便做了个小书童,帮衬着江衍的日常。”
朝影疏抿了抿唇,片刻后才问道:“他腿上的病很严重吗?”
“病?他是这样跟你说的吗?”林秋砚似乎听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嗤笑了一声,“那不是病,是先帝下的毒。毒发之时双腿难以行走,好在江先生有方,用一种还算是温和的药抑制住了这种毒。对了,他身上的毒解了吗?”
朝影疏的心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怎样才算解毒?”
林秋砚说:“我不知晓,这是皇家秘闻,若是江衍自己都没有办法,那可能真的就没有法子了吧。”
朝影疏追问道:“若是不解毒会如何?”
林秋砚说:“毒会蔓延至全身,毒发的次数会越来越多,将来有一天他会再也醒不过来。”
朝影疏放在桌下的双拳紧紧地握了起来,看样子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江衍隐瞒的事情也有很多。
林秋砚看着朝影疏,妄图从上面看出一丝悲伤或者气愤,可是朝影疏沉默了半刻,他也跟着盯了半刻,愣是没有从她的面上看出一丝一毫的难过来。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就像没有心一般,喜悲在脸上难表,少有人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分毫的变化,还是真的对一切都不在乎,这谁又说的清楚。
“你有什么想法吗?”
朝影疏摇了摇头,她思绪很乱,满脑子都在想江衍会在某一天一睡不醒。
林秋砚说:“你不用太过于忧思,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不会将自己放在这种死路上的。”
说话间,朱鹤霰折了回来,他先是取过茶壶牛饮了一番,等喘匀了起才发现二人气氛有些不对,他舔了舔嘴唇问道:“怎么了?吵架了?”
林秋砚摇了摇头说:“没有,陆子高去哪了?”
朱鹤霰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还真让你给猜对了,他去了林耀的府上。”
朝影疏突然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吐了出来,“今晚便动手,然后北上去天鹰教。”
酒馆大堂突然传来一阵桌椅板凳倒塌的声音,接着少女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以为是谁呢,原来你躲在这里。”
接着有人回答他说:“你说错了,我并非躲在这里,而是在享清闲。”
朝影疏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探头往下看去才发现是花无滟和醉清风,“近日北凉境内有什么大事吗?”
林秋砚反问道:“你为何会这样说。”
朝影疏解释道:“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出现在北凉,应该是有事情要发生。”
“喏,那不是罗幽和厉风行吗?”
朱鹤霰的话音刚落,朝影疏突然一撑窗户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他见状一愣指了指窗户说:“这是怎么回事?有仇?!”
林秋砚说:“厉风行是她师父。”
朝影疏稳稳地落了地,对着厉风行的背影急切地喊道:“师父!”
厉风行停下了脚步,回头道:“小阿疏,你怎么在这里?”
【林府】
林耀打发了陆子高,随后疲惫地倒在了美人榻上,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突然笑了起来,“秋砚啊秋砚,我早该猜到是你。害我担惊受怕了这么久,我们叔侄也该好好聚聚了。来人,备好酒席,等着我亲爱的大侄子。”
片刻后,林耀觉得又缺了些什么,立刻让人前来准备好笔墨,他写了一封秘奏当晚便让人送去了天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