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节竟然是个难得的晴日。
前来引路的杏嫣笑吟吟的:“柳道长,殿下这会儿正在处理府中内务,您若愿意,可以先去外院拜见,等会儿再一同来祠堂诵经。”
柳妄徊对于别人的家务事并不感兴趣:“无妨,我再此等候片刻即可。公主未至,我也可提前为先驸马祈福诵经做准备。”
他扫一眼堂中,发现这里竟然放置了两个牌位。
从右往左依次是:先夫容耀庆之莲位与故驸马薛焕之莲位。
薛焕之他倒是知道,薛氏是南方望族,乾朝三百余年的统治间,曾有两位宰相出自偃师薛氏,其中一位在中兴年间被重用二十载。若柳妄徊没记错,薛焕之应当也出自偃师薛氏。
真论起来,这薛焕之也算是他的故交,还与他有些断不明的关系。
只是没想到,早年间名动学宫的才子,已先他一步过地府,实在令柳妄徊深感遗憾。
两座牌位一样的制式,一样的笔法刻字,容驸马牌位的右侧的凸起纹样却更显光滑。
这种细微的差异,旁人轻易看不出。柳妄徊思索着这人名姓,还没想起关于这个姓氏的任何奇闻轶事,就听见杏嫣说:“道长还是去一趟吧。”
柳妄徊把视线落回她身上,杏嫣低眉顺眼,声如婵娟溪流:“外院的梨花落了,道长虽看不见其飘零之态,但能闻到些许清雅甜香,也不枉梨花开这一遭了。”
看着温顺柔弱,胆子却不小。
柳妄徊明白为何今日未看见梨雪了,并非她不当值,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听杏嫣所说,多半与自己有关,柳妄徊不多问,只点点头:“烦请杏嫣姑娘指路。”
杏嫣低着头为他引前路,隔着墙垣柳妄徊便听到了谭芸素的声音;“给我狠狠打。”
柳妄徊还未站定,就看见梨雪跪在院中,她身后几个婆子手持棍棒,往她背上轮次杖笞。
高门大户里得脸的婢女是门面,日子比之寻常百姓的女儿还要滋润,这般打下去,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殿下万安。”柳妄徊只看了梨雪额上生汗,呜咽着无法完整喊痛的惨样便移开视线,神态自若地给长公主请安。
谭芸素对他的忽然出现并不意外,她抬手阻止了婆子们的暴行:“停。”
乍一喊停,梨雪就倒在地上,半昏死过去。
一旁空闲的婢女举起手中的铜金盆子,泼出一大股清水浇在梨雪身上。
梨雪口中还塞着东西,经凉水刺激,哼了一声转醒过来。她没来得及自己爬起来,身后的人就架起她上身,令她仍以跪姿等待受刑。
“柳道长可还记得梨雪?”谭芸素问。
柳妄徊回:“那是自然,上次集雅园华宴,正是梨雪姑娘陪侍贫道。只是不知她犯了什么错,值得殿下如此大动肝火。”
谭芸素示意人把梨雪口中的粗布拽出来:“你自己解释。”
她则坐在院中唯一的软凳上,半斜着身子靠在石桌旁,手支起来撑着头,露出皓然雪臂,腕间一只青碧色玉镯随动作滑到小臂中间,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
梨雪的水眸落在挺拔清隽的柳妄徊身上,抽着气回答:“奴胆大妄为,勾引了太子。”
这分明是长公主断言,并非她本意,所以她看着柳妄徊岿然不动,又咬牙大着胆子说:“不对……奴婢怎么敢奢想攀附太子殿下?殿下真的只是刚好叫住奴婢回话而已,是因为……是因奴婢手中拿了一张……”
话还没说完,谭芸素就打断:“那你的意思是,本宫冤枉了你?”
梨雪仰着头,看见她脸上堪称冷漠的神情,咽下已经说出过不止一次的解释,重看了一眼柳妄徊。
眼神怯中含泪,满是求生意愿。
柳妄徊听见她怕到颤抖的呼吸,转过身来对谭芸素道:“小道不解,殿下是如何得知她引诱了太子殿下?”
谭芸素放下手,玉镯碰到桌壁,发出哐当一声。她斜睨了柳妄徊一眼,视线绕过他眼上诡异莫测的雪银鲛绡,停在他的薄唇上,稍纵即逝。
“殿下久不归位,我遣人去寻,回来的人只说她与太子在游廊下说话,还递给他东西。我竟不知,我府上教养出的丫鬟,有朝一日学会私相授受了。”
她越说语气越重:“你说,殿下唇边的伤口不是你这小蹄子弄出来的?”
估计是怒火正急,她一张捶在桌子上,竟把石桌都震了一下。
虽是斥责梨雪的话,眼神却未曾从柳妄徊身上移开。谭氏武将出身,连带着整个晋朝崇武,柳妄徊早就听过长公主威名,还是被这动静惊得太阳穴一跳。
不过经她怒形于色一顿恐吓,柳妄徊却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长公主分明知晓真相,太子是不是有意于这个婢子,她一查便知,却在这里杀鸡儆猴,不过就是警示给外人看罢了。
既是想要借口,柳妄徊便顺势为她搭个台阶:“依贫道看,殿下更不必着急打杀梨雪了。”
谭芸素见他毫无惧色,甚至反应还算快,才正视了这个姿容清绝,身形单薄的男人。
“那依你说,我该如何处置她?”
柳妄徊思索片刻,语气诚恳:“长公主若肯定了太子有意,不如顺水推舟,把梨雪送进东宫侍奉,既成全了太子的心意,也不算埋没梨雪姑娘的花容月貌。”
听见谭芸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妄徊一怔,把梨雪送进东宫,不就是谭芸素想要的结果吗?
“若本宫把她赏给你呢?”
柳妄徊蹙眉:“殿下美意,贫道怕是不能消受了,贫道此生无心俗世情爱。”
谭芸素大笑,摆摆手:“行了,几句说笑罢了。就依你之言,把梨雪送到东宫好了。”
柳妄徊松了一口气,这场闹剧总算是收尾了。
谭芸素想坐山观虎斗,他乐得助她一臂之力。
二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按照原先预设好的,为两位已故驸马诵经祈福。
刚差点杀了一个婢子的长公主跪坐在蒲团上,虔诚望着亡夫牌位的样子令柳妄徊有些许意外。
“殿下脸色不好,可是夜间多梦无眠?”
珍珠粉也遮掩不住她眼下乌青,想是上次妖邪灵力波及,紊乱她自身灵气了。柳妄徊没有把真相说出,而是换了个说法:“贫道观殿下周围,有些意外发现。”
谭芸素睁开眼,并不在意:“哦?说来听听。”
“似乎是有鬼魂随行。”柳妄徊观察着她的反应,斟酌着说,“不过并不是妖邪冤魂所属,更像是清明时节,回阳的寻亲的……”
“当真?”谭芸素有些激动,头上珠翠一阵晃动,带出一阵细碎脆响,“可能看清他样貌?”
自然不能,因为这些话都是柳妄徊胡诌的。毕竟地府有拘魂使,哪能放任亡魂在世间飘荡。
“今年清明阳气较盛,他魂魄并不安稳,魂形飘渺,贫道也看不出具体模样。”柳妄徊道,“不过,他既然徘徊至此,定是有牵绊的人在这里。贫道有入梦之法,可令他与殿下梦中相见。只是……”
柳妄徊适时停了话,谭芸素果然追问:“若需要本宫帮忙,但说无妨。”
柳妄徊面色凝重:“这法子耗费精力,贫道做这一回法,恐怕……”
谭芸素倒是大方,听他这话就明白什么意思了,婉转一笑:“本宫愿以千金相酬。”
“贫道并不是这个意思,钱帛乃身外之物,贫道所愿,不过是解众生之苦,为这世间安宁尽绵薄之力。”
“道长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谭芸素道,“靖命司正缺柳道长这般人才,不知道长是否愿意来靖命司任职?”
柳妄徊勾起唇角:“愿为殿下效力。”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符咒,这张符原是他画来为谭芸素镇邪固魂的,他却说:“殿下将此符贴在床头,清明夜间,那幽魂便能借此入梦。”
袖中乌灵探出一个脑袋,龇牙咧嘴冲碳素云做鬼脸,发现对方确实看不见自己后,颇感扫兴。柳妄徊眼风扫过,乌灵感觉头顶一凉,随意吐出一口气就钻回他袖中。
墨色灵力随符咒交予谭芸素手中,谭芸素接过符咒仔细端详,欲言又止。
柳妄徊知道她想问什么:“放心,不会损害殿下凤体。”
谭芸素叹了一口气:“会对他有影响吗?”
她没有说这个他是谁,但柳妄徊直觉应该是第一任驸马。
思及谭芸素对待两个亲侄子的态度,她可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
这样的人,竟也会对谁生出顾惜之心吗?柳妄徊沉思。
见他半晌不说话,谭芸素提醒:“柳道长?”
柳妄徊回过神来,仍旧是那副恰到好处的温和与疏离:“殿下大可放心,此法不损驸马魂体。”
一时不察,说漏了嘴。
好在谭芸素并未追究,别有深意看了他一眼:“本宫越来越欣赏柳道长了。”
冷汗自他后背凝结,柳妄徊俯身低头:“得明主赏识,是臣之幸。”
柳二:姓谭的都有心眼,但是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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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