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陈时的夜晚是独属于陈熹的刑场。因为怕做梦,逼自己少睡成了的习惯。
但这一晚,陈时的气息像一团云,仿佛是从某个遥远的夏日午后飘来。当她身体再一次在黑暗中下沉,却没有迎来失重破碎,而是缓缓地、无声地,就陷落进那无边的温柔。疲惫感也在这一刻追尾,直搠百骸。她连一丝挣扎也生不出,本能地逃避痛苦,放任自己耽溺。不知不觉间世界已经被黑暗分解,思绪变得奇形怪状,就连陈时两个字也被扭曲成了两片怎么也对不齐的拼图。
她好像回归到了时间本身当中去,一颗浮游的微粒,既无起点,也无终点,只是在这浩瀚的时空里随波逐流。
“小熹,小熹!”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凿着陈熹的耳膜,恍惚是有谁在唤她名字,怎么都听不真切。直到一道火光忽然灼穿脂黄的眼皮漏进瞳膜当中,“你终于醒了!”陈时的身影凝在泪珠子里,吧嗒吧嗒钻进她的眼眶唇缝。
“嗯…?”陈熹眨了眨,小心翼翼地拭过那张浮肿的面颊。昏暗的房间全靠蜡烛撑着视线,估算不出时间,只知道他一定哭了很久。“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我在呢。”
“什么噩梦,是你睡了一整天!”陈时嘴巴咬成一线,扑进她怀中,黏腻的发丝胡乱粘连在彼此的肌肤上,“我本来以为你是太累了,也没想着喊你,可是一直到了下午,外面突然有人在敲,你也没醒。”
“有人敲门?”
“嗯,喊了一会儿话,应该是你提到的那个omega,可能是太久没得到回应,就走了。”
“走大概多久了?”
“声音消失的时候,门口还能看见夕阳的颜色。”
陈熹眉头陡下一丝不安,在陈时后背安抚地拍了拍,再抬眼时又是笑意盈盈。
“好了,没事,我有段时间总做噩梦,这次难得没做梦,就睡得沉了点。你别担心,我去上面检查一下,然后给你做饭。”
“真没事?”陈时拖着断腿挣扎着从身后扑抱住她,在她就要离开的前一瞬间收紧臂弯。
实验体虽然比普通人类更坚韧,感知也更低,也意味着如果他们的躯体出现不适情况就已经非常严重。
“真的。”陈熹不想将痛苦带给陈时。
锁链透过绒布轻响,附着着一股后怕的冷意侵吞她的意志。心跳抵着喉口搏杀,在脑内又一次塞满蝉鸣。
她不能再这样锁着陈时。之前的设想都太自以为是,她以为凭自己对军队的熟悉,对未来的预知,只要陈时不再乱跑,就能从罅隙中窥探到生机。现在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如果留陈时一个人他该怎么面对失去她之后的一切?难道抱着她的尸体等待难民的宰割或石平的击杀吗?
陈熹偏移目光想要短暂的逃避,正撞上他幼兽般的表情,对她信任、依赖,为她担忧、思虑,用如蝉薄的生命包裹她残破的灵魂,摆渡她穿梭时空的恒河。
轻轻地,她触上细瘦而皎洁的月亮。有时她恨,为什么人类就能活在日光之下,而被人类创造出的自己却没有资格。人类本应对此负责,于是他们负责销毁。但谁说她就一无所有?她有一轮独属于她的,在限定的时间里,完完整整地将自己挥洒在她的脉搏。她这循环往复的生命,就只活在这些个当下。
“咔哒。”
陈时踝骨骤然一轻。
“小熹?”他温顺的眸湿润着,像涨落的湖泊积起一帘水雾,“为什么解开了?”
“心事解开了,舍不得一直这样拴着哥哥。你看,皮肤都压出了印子,对血液循环也不好。”温热的呼吸抚漾过陈时的踝骨,坠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今天腿换过药了吗?”陈熹嘴上问着,手上已经拿过床头柜上的伤药,与此同时陈时摇头,“没换。”
“我如果不记着,你是不是要任腿烂掉?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要是她真的不在了怎么办?陈熹没有说出后半句。她早就习惯了自己承担失去承担等待的痛苦,突然要颠倒一下位置,以自己曾经的处境为对方考虑,竟然比亲历时更煎熬。
“你会记着的,只要你醒来就好了。”陈时回答的理直气壮,目光栖在她面颊,久久地扑闪了一下羽翅,软声呢喃,“我的事,小熹都会记得。”
“要是我真不记得呢。”陈熹问。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唯一办法,你在意我,我才活得下去。如果我受伤都不能叫小熹记得,那我本就没有生存下去的可能。”陈时回答的十分轻松,像他身体一样薄,本就没有什么重量,脱口即出。字里行间的罅隙却处处生满青苔,又湿又重。
陈熹沉默着为他涂抹药液,一时屋内只剩烛花在响。在她顶着‘石平养女’这层皮的时候,她见识过飞行器下掠过的山川湖海,蜿蜒的洋流是时间的脉络,高耸的山峦拼组成世界的脊梁,人类文明就是世界最繁荣的皮肤。
如果她和他拥有普通人的出身,被普通的养育长大,在这个世界上本有千千万万种选择,千千万万种可能。他们也不会在爱与死的边缘徘徊,最终选择一条不归路。实验室剪断了他们的共脐,却将他们一生都栓连在一起。自私时,她视为求之不得的幸运,但这样的话她又不忍真的从陈时口中说出。
“没有人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陈时,不要因为一个人就放弃自…”陈熹话语突然地卡住。她想起石平也不止一次这样劝慰她,然而她可笑石平根本不理解他们之间无法割舍的牵绊。自己做出的选择,也会是陈时做出的选择,那么她又怎么劝慰得动陈时珍重。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的。”陈熹抬起头向陈时道歉。她知道自己怕听什么,不愿意听什么,却还说给了陈时。陈时没有独自生活过一天,骤然面临这种像为分离做的铺垫,痛苦会只增不减,徒增惶惶。然而陈时没有质问她为什么,他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软绒绒的脑袋凑过来,将她竭力匿藏崩塌的呼吸封缄。
“兔子和我都饿了。”
千言万语胶稠在目光中,匍匐在潋滟的眼底,终究滋生起一抹糜红。陈熹赶在泛滥前应声,“好,我这就去。”
她疾走了两步,脚尖即将与黑暗交融的刹那不可控地想要回头,仿佛背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拉扯着她的心。他依旧在那儿,逗弄着那只兔子,仿佛烛光里的年画。陈熹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场全息体验,只要她退出去,这个世界的页面就会息屏,所有幸福的温暖的画面都会随之褪色,这儿不过是为她定制的一场游戏。但她的爱人绝不是某个庞大程序中的一串代码,他会永远存在,她要他永远存在。
活下去。她依然固执地幻想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们能够共同站在时间的尽头。无论外面是正在海啸山崩,雪虐风饕,还是天灾或**,星辰在熄灭,黑洞在吞噬一切,他们不过是偎着彼此,聆听彼此的心跳。然后,被彼此的温度灼烧至湮灭。
今夜楼外的风格外轻,再不见凄厉的嚎叫,只感觉地面似乎在顿颤,那栋楼宇在暖融的烛光中摇摇欲坠,也或许是变异种正在远方跺脚。陈熹撕开搜寻到的宠粮,将那些干燥的颗粒倒入锅中,火苗翻越着壁炉,映照着她低垂的眉眼,身体倦乏地微微佝起。粥在“咕嘟咕嘟”声的催促下煮好,稀薄得几乎能数清每一粒粮食。但在这个崩坍的世界里,这碗本廉价的宠粮却比黄金还要珍贵。
陈熹端着锅起身,紧追上脑袋一阵目眩,好像从哪儿刮进一股炖肉的气息,瞬间激活了饥饿的本能,肠鸣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朝玻璃窗走去,下意识眺望那个omega居住的方向。
是终于骗到一个蠢货,还是他自己做了蠢货?他明明能信任的只有一双属于自己的腿,却宁可与虎谋皮。人类发明道德,却常常践踏道德;人类创造法律,却往往凌驾法律,仁义廉耻的面具下遮掩的是野蛮的本性。灾难让这一切都原形毕露,任何依附,任何投诚,都是在为自己挑选坟墓。
陈熹将汤晾在一旁,蒸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她迅速检查了屋内每一处陷阱,手指在金属丝上轻轻滑过,又搬起厚重的铁板牢牢固定在窗框上,这回屋子严密地再难透进扰人心神的肉香。
“等休息两天,我必须得走远点,去找能种的作物。要是一直靠这点不能再生的粮食,早晚我们也要走上吃人的道路。”陈熹带回地下室一把水果刀,刀刃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泛着冷冽的光芒。她刚刚在台面上反复打磨,直到它锋利得能轻易割开任何生物的皮肉。“这个你贴身放着,必要时刻防身用。”
“好。”陈时点点头,“那,那个omega他?”
“他——”
他再没有出现,仿佛人间蒸发,仿佛从未存在。
祝大家除夕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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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昏迷,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