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会工夫,雪还没来得及积下便渐停,地上一片白毛毛的,像撒了盐。我抬头望天,云深处已见浅白,隐染彤红,或许再不到两刻就会破晓。
花月灵太过折腾,在袖子里冲撞半天,气得呼哧呼哧喘,以夙心疼孩子,实在没办法就将她放了出来,此时三人正闹在一处,以夙赔笑躲在花颜身后,花月灵边埋怨边绕着圈追他,花颜夹在当中一脸无奈。
我看满地狼藉,寻思着弥师为何还不回来,却突然感到不对劲。
身后罡风猛然卷来,我转身的一瞬,剑芒破风而至,雪白的光闪过我双目,来者一身皎如白月的长袍,绣有洒金碧桃的衣摆烂了一角,在阴风中猎猎翻涌。
是那白色鬼魅!
他脸上笼罩一团阴森的黑雾,看不清长相,半隐在黑夜里活像一具无头尸,根据身量和动势来看,应当是个男人。
剑光近在咫尺,直指我双眼刺来,我边后撤边激荡勾魂,两道蓝影赫然显现上空,以千斤之势坠下,白影的剑锋却忽然转向,旋身一剑,鹿灵姐妹顿时消散成光,我来不及应对,对方却转瞬逼近,我捏诀他封势,我拔刀他阻截,剑势如毒蛇吐信子,诡谲狠辣、毫不犹豫,招招刺我要害。
这白影剑招蜿蜒怪癖,时而舒展时而飘拂,无定无形,似水若云,我八百年前也曾领教过,正是蒯氏的水云诀!
看来张洪脖子的伤的确是他所致,当年蒯氏灭门不止我一人在场,难不成我真的没将坠星谷烧干净,让人有机会把惨死的蒯氏门生炼成邪尸?
我心弦紧绷,聚神闪躲,腰侧飞出两条发光的红线缠向白影双脚,他纵身越过,我便即刻翻身与他拉开距离,两条红线又飞速游回我腰上。
一旁的花氏兄妹紧张极了,都唤出法器意欲上前相助,我光是躲避就耗光心力,他们必然不是对手,便连忙喊道:“不要过来!”
花月灵咬牙跺脚,只能干着急。
我说话难免分神,对方岂会放过这等大好时机,剑势一凛,势如破竹而来,我躲闪得慢了些,剑尖眼看就要刺入我咽喉,下一刻,只听箫声轻轻呜咽,如水雾般弥漫在拂晓前的灰暗里。
那人动作一顿,抽搐几下,痛苦地佝偻起身子,喉底挤压出怪异的咯咯声,而后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面门笼罩的黑雾散去些许,隐约露出一张明黄的云篆符,上以朱砂挥洒缜密写就,贴在他死气沉沉的脸上。
是张抹杀厉鬼的劾鬼符。
厉鬼一旦贴上劾鬼符,体内邪气受激,四散奔逃,眨眼便会冲破躯体,速度之快近乎爆裂,不留一丝痕迹,可此人不但没事,甚至还能够行动自如,显然生前积怨甚深,只有贴上劾鬼符才能收敛一二,否则恐怕连索命都无法操纵他。
而且,能操纵这等凶尸的人,邪术必然也已臻化境。
他再度提剑斩来,旋即逼近我身前,风掀起云篆符,露出被薄薄黑雾遮掩的脸,只能看清他苍白的唇角下,缀着一颗黑痣。
我身躯一震,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
一道寒影从他身后射来,勒上他的脖颈,鞭身登时扯紧,他身子一顿,喉中喀喀响着,长剑离我只剩三寸,于是低吼一声,游走全身的黑色经脉暴起,蓄足了力气,挥剑向我劈来!
我拔刀去挡,只见寒气缠绕的长鞭忽然一扬,甩至剑锋,再向后一扯,黢黑的剑身便调转方向,顺着白影的喉咙狠狠一割,他的脑袋便歪歪扭扭地半垂了下来,刎痕深可见骨,藕断丝连,不再有动静。
深林间蓦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像是在为白影哀鸣。
我无暇去管,立刻收刀入鞘,拱手道谢:“多谢仙使出手相助。”
白影身后走出一个人,不见往日的倨傲,只有浑身的肃杀气息,唯有眼眸在昏暗中仍然清朗。弥师看着我,嘴角动了动,似是想笑,但在看到我腹部一片血染时,眼神却立刻变了。
他问:“你受伤了?”
被他这么一问,我总觉得丢了面子,心中不禁赧然,便用手在那片血迹上拍了两下,以示无碍:“哦,腑脏出了点血,施个法术伤口就愈合了,不碍事。”
我们两个隔着一具邪尸说话,怎么看都怪怪的,我正想再说点什么,眼前白影却忽地抽了一下,弥师眯起眼,猛地扯紧霜影,鞭身立刻嵌入刎痕之中,勒死快要跌落的头颅,又一脚踹向膝窝,白影便身子一倾,跪在了地上。
弥师手腕一转,霜影竟旋出一圈利刺,扎入白影骨肉中,他本就只剩半边脑袋连在身体上,被弥师踩着身子这么一扯,脑袋便被勒得向后转去,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面对着他。
即便如此,白影仍在抽搐,那些尖刺扎在他喉咙里,让他声音听起来如同笼着雾气,喀喀作响着道:“封、喉……”
我一怔:“什么?”
白影僵硬地抬起手,想去触碰我腰侧的封喉:“无、存……的,刀……”
我心中炸开惊雷,扯住他衣襟道:“他在哪!他去哪里了!为什么我找不到他?!”
突然,深林又响起一阵瘆人的尖笑,白影被我提着,懵懂地扭了扭脑袋,在听到细密的铃颤之后,浑身一凛,长剑陡然横扫而来,我和弥师立刻躲开,霜影只片刻松弛,白影便顿时跃入山林,消失无踪。
我正要去追,却被弥师拦下,严肃道:“穷寇莫追,不要将他们逼急了,村民要紧。”
我只得作罢。
天光破晓,远处村庄传来鸡鸣,空地横亘着数不清的尸体,断肢残臂,形状惨烈,连土地都被大片的血污染成黑褐色。
经由此夜,甸川村附近的邪尸大约已尽除,就算有那么几只漏网之鱼,重建了东曜元君庙也就不成气候了,剩下只要将满地尸块清理一番,再将张洪好好封印便是。
想来弥师更善于此事,我便请他帮了这个忙,花氏兄妹也一并派给了他,趁着他们忙活,我将以夙偷偷拽进了林子里。
以夙一副乏累无力的样子,轻轻倚在树旁,清晨的阳光宛若金漆,映着他翡翠般半阖的眸子。他本来就生的好看,再这般姿态慵懒下来,竟平添三分妩媚。
我冷静片刻,斥责自己如斯臆想上神,简直不要脸。
以夙睨着我,笑道:“二哥这一夜最是辛苦,怎的不休息,还把我拉到这偏僻无人的地方来?”
“我不累。”我低头看了眼被血染红的腰际,又补充道:“这伤你不必担心,不过看着狰狞,脏腑刺破是要流些血的,只是有些疼罢了。”
好像有些刻意,但以夙就吃这一套。
果然,以夙闻言立马直起身子,一去倦意,神情甚至有些凝重,上来就在我腰腹摸索,生怕按到伤口似的小心翼翼。他这一摸,我才发现这片血迹已经干涸到有些发硬。
他声音难掩担忧:“现在呢二哥,还疼吗?为什么不早和我说?”
不知为什么,看他这样,我心里竟有些快意,奈何他真要着急,我便携起他的手,将他拉到我身边:“灵君……”
他却突然把手一抽,道:“你唤我什么?”
一个两个的都知道你是神仙了,叫声灵君何必大惊小怪?
我再度拉过他的手,耐心道:“不要闹。昨夜月灵姑娘发狂,不小心将我怀中揣着的一物件打坏了,这才叫你过来。”
以夙眉头一挑,舒笑道:“这个简单,我帮二哥修一修便是。”
我于是从怀中取出那东西,摊在掌中,由于是用极其寻常的枯草编成,且时间太过久远,脆得很,挨了花月灵这一下,眼下已碎成细渣,有地方还沾着我的血。
以夙也没多问,指尖凝了一团仙光,轻轻一点,这物什便霎时恢复原样,甚至比先前还要再新一些。我心中略喜,美滋滋将此物揣进怀里,向以夙恭敬地道谢。
以夙用扇子敲着自己的鼻尖,道:“不过,二哥拉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修个东西?你明明自己也可以修,为何让我帮这个忙?”
我想了想,道:“嗯,只是我想要你帮我修罢了。”
“有这工夫,你自己早就修好了,我困得都要睁不开眼了,真是会使唤人。”以夙埋怨两声,却话锋一转,又担心起来:“……真的没事吗,还疼不疼了?”
我替他顺了顺耳畔的发丝,道:“我真没事。”
这时,身后传来两声咳嗽,我转过身,看见花月灵背着手站在几步开外,对我露出一个笑脸:“和师伯祖聊着呐?”
我问道:“你有事找他?”
她摇摇头道:“不,我有事找你。”
我又去看以夙,以夙只微微笑道:“那你们聊,我修好元君庙在那里等你们。”转身施施然离去。
“师伯祖慢走~”花月灵三两步跳到我身旁,冲以夙背影挥挥手,待他走远,她的笑容随即消失,审视我道:“前辈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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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