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余峰出现在谭母的办公室里,低着下巴发呆。
谭母看到他这幅样子也觉得头疼,问道。
“你俩又咋地了?又出啥事了?”
余峰抿紧嘴唇,表情很是为难,昨晚的事情让他难以启齿。
谭母从抽屉里掏出两包烟丢过来,余峰接过来一看,是和天下,没敢抽。见状,谭母自己先抽出一支点燃,又冲着余峰摆摆手,说道。
“我儿子我知道,小柯那臭脾气,你能忍到现在已经算不容易的了。有啥事儿你就说,我谭桦虽然护犊子,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又欺负你了?你说,我给你做主。”
“不是,我……”余峰深吸口气,他笃定昨晚谭小柯并不是想要伤害自己,且往日种种浮现脑海,他能回忆起来的竟然都是谭小柯的各种好,低声道:“不是小柯的错……老板,我可能得辞职,不能继续干了。”
谭母一挑眉毛,说道:“嫌钱儿少?这样吧,我每个月给你整两万,你看行不?”
余峰忙说道:“不是!不是钱的事儿,主要是……哎!我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小柯。”
昨晚谭小柯那近乎自残的行为,是真的把余峰给吓到了,生怕自己回去谭小柯还要激动,还要疯了一样伤害自己……一想到昨晚的画面,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看到余峰那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谭母磕了磕烟灰,忽然开口道。
“小柯喜欢男人这事儿,我早知道了。”
办公室瞬间陷入沉寂,烟雾在阳光下是淡蓝色的,袅袅升入半空。
余峰震惊地看着谭母,嘴里叼着烟,就连半截烟灰掉在手背上都不自知。
谭母继续语出惊人道:“你这样儿,跟这事儿有关系不?”
余峰愣愣道:“这……哎!我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哎!”
谭母平静地说道:“小柯是我儿子,他想啥我这个当妈的能不知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也没错。要说有错,也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对,害了他,也给你找麻烦。”
余峰摇头道:“没有,您别这样说。”
谭母起身走到余峰面前,给他倒了杯水。
余峰捧在手心,怔怔地看着水面上映出他复杂的眼神来。
谭母又说道:“你俩分开一段时间也好,小柯就不说了,你今年也三十多了,总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能就这么耗着你。你想留在长春,还是去其他地方?”
余峰轻声道:“长春吧……我家人都搁这儿呢。”
而且谭小柯也在这里,如果今后他有什么事,自己也方便照顾一下。
谭母想了想,说道:“那你就先在我的厂里干吧,本来你也是跟厂里签的合同。”
余峰已经无所谓了,点头道:“谢谢您,我干啥都行,听您的安排。”
谭母笑笑,又说道:“余峰,这几年小柯辛苦你照顾了。”
余峰连连摆手,紧张得脸都红了,心中越发惭愧,感觉自己十分失职,不仅没有照顾好谭小柯,没有让对方舒心,昨晚还害得对方如此痛苦……简直越想越难受。
“……余先生,咱也不整那些虚的了,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想请你帮个忙。你再回去一趟,收拾行李,顺便让小柯再见你最后一面,行不?从此山高路远,人海茫茫,你们以后想再见面,估计也难了。这次就当是全了他的心愿,给他一点念想,别让他遗憾,行不。”
余峰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有一团东西堵在了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哽得他难受。
“小柯那孩子,脾气是不好,毛病一大堆。但那孩子心眼儿实在,对人没什么坏心思。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不?小柯有个坏毛病,谁对他好,他在乎谁,才会对那个人张牙舞爪,换成是个陌生人,他可乖着呢,就算是受了欺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事后找亲近的人撒气。他敢跟我叫板,也对你呼来唤去,我知道,这样是不好,显得很不尊重人,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就是这样去喜欢一个人的。”
余峰的眼圈有些湿了,他忽然想起很多曾经和谭小柯一起相处的情景来。
秘书带余峰去了新岗位报道,谭母办理的是汽车配件厂,余峰去了流水线做工,先从最基础的配件组装学起,如果做得好后面还可以学技术,升到管理层。厂里包吃住,提供员工宿舍。余峰也算是个“关系户”,竟然分到了一个朝阳的单人宿舍,家具齐全,甚至连被褥都、洗漱用品准备好了。秘书递过来一个旅行包,说道。
“这是你之前的行李,谭总亲自给你取回来的。谭总待你真好,你可得认真干活啊。”
余峰感激道:“谢谢、谢谢……”
秘书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工作事项,便离开了。
余峰独自坐在单人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那明媚的冬日阳光,忽然想起许多过往来。
他想起自己刚搬过来时,谭小柯成天跟他过不去,却从来没有克扣过他的工资;后来两人磨合好了,谭小柯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留给他一份;谭小柯虽然有些任性,偶尔讲话蛮横不好听,可实际上的关心却一点都没少……
他还想起,今年国庆假期回家时,两人一起在田埂上看夕阳;在长影世纪城时两人一起吃烤肠、在道具车前搞怪合影、在雪地里打滚;在上海,两人一起在细雨中漫步、在那家咖啡馆里坐了一下午;在颠簸的飞机上,谭小柯紧紧搂着自己的样子。
他又想起,小柯站在讲台上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整个人都金光闪闪;小柯发呆时整个人呈放空状,只有浓密的睫毛偶尔会震颤几下;小柯笑时眼睛总会弯起来,嘴角上翘,很可爱。
余峰咽了口唾沫,眼神变得自嘲……他拼命地想回忆起谭小柯一些可恶的事情,好让自己不再想起对方,然而,留存在他心中的,竟然全都是最美好的回忆。
谭小柯跟个没事人似的乘坐公交车去学校上班,无视同事、学生们那诧异的目光,径直来到学校大礼堂。再有半个多月就是新年联欢会了,最近他得紧盯彩排事宜。
时间尚早,参加彩排的学生们还在上课,大礼堂内空无一人,谭小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了,怔怔地盯着空旷的舞台发呆。
几缕阳光透过天窗,照在舞台的红木地板上,散发出柔和而古老的木质香味来。
今天的阳光非常好,是近几日来难得的好天气……余峰正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在院子里扫雪,喂鸡,然后裹紧军大衣,怀里搂着两只猫咪在凉亭里喝一壶工夫茶?
哦……
谭小柯揉揉眼睛,猛然想起,昨晚余峰就离开了。
舞台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男生抱着吉他走上前来,看到台下的谭小柯时,两人皆是一愣。
谭小柯回过神来,惊讶道:“……是你?咋就你一人儿呢?”
男生站在台上显得有些局促,脸上有种被抓包后的表情,结巴道。
“我、我想借用一下舞台,练习一下,找找感觉……校外人不能用么?那我先走了。”
这个男生正是那支地下乐队的主唱,谭小柯心情不佳,没有细想五人乐队为何只来了他一个人,只是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说道。
“没事儿,反正这会儿也没人,你随便用。”
男生感激地笑笑,忽然又说道:“谭老师!你的脸……”
谭小柯的脸色难看得吓人,眼窝深深凹陷进去,脸颊红肿,嘴角乌青,嘴唇破了甚至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浑身上下泛着一股死气,仿佛刚被从土里挖出来的一样。
谭小柯抬手挡了一下脸,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
“……没事,你练习吧,我先走了。”
“哎,谭老师,你等一下!”男生跳下舞台,拉住谭小柯,说道:“我帮你稍微遮一下……等下学生们都过来彩排了,看到你这样儿……不太好。”
谭小柯抿了下嘴唇,没说话,点头答应了。
两人并排坐在舞台边上,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谭小柯长得嫩,尽管他比眼前的男孩年长十岁,可两人并排坐着就像同龄人一样。
男生拿着遮瑕膏和粉底液,细致地给谭小柯上妆,并不住地夸赞道。
“谭老师的底子可真好,你要是不说没人拿你当三十岁的人……好啦,你自己看看?”
谭小柯拿起小镜子一看,男孩的化妆技术十分高超,尽管他的脸颊还有些浮肿,伤口却基本上看不到了。谭小柯冲着男孩感激地笑了一下,说道。
“谢谢你啊,你的化妆技术真不错。”
男孩谦虚道:“我就是化妆师,在影楼打工的,唱歌只是我的业余爱好。”
谭小柯随口问道:“你咋不继续念书了呢?”
男孩笑笑,无奈道:“家里没钱,我脑子也笨,读不进去,干脆就辍学出来挣钱儿了。”
“……抱歉。”谭小柯拍拍男孩的肩膀,又说道:“追求梦想,自由自在,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这也很好。很多人终其一生都碌碌无为,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嗯!”男孩很乐观,笑着说道:“我就是爱唱歌,我也想当大明星,我一定会成功的!”
谭小柯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刘峰呢?他好久不来看你们排练了。”
听到这话,男孩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担忧来,说道。
“刘哥工作方面出了点问题,最近很忙,暂时顾不上我们。”
闻言,谭小柯倒是松了口气,如果刘锋真的要被召回北京,那他倒是不必再担心继续被对方纠缠了。只是苦了眼前这位男孩,就指望刘锋带自己出道呢,于是谭小柯又说道。
“没事儿,你接着训练,好好练,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就算他那儿不成,我也算有点门路,我们传媒学院跟省台、市台都有合作呢,如果有机会我推荐你们去登台表演。”
“谢谢!”男孩抱了一下谭小柯,开心道:“谭老师,你真好!”
彩排开始后,谭小柯看了一会,见没什么问题便离开了。他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副院长一个电话给叫了过去。
副院长打量他许久,说道:“谭老师,你咋还会变脸呢?”
“咋了?”谭小柯摸摸脸颊,疑惑道:“我是东北人,不是四川的。”
副院长噗嗤一声笑了,语气里带着关切,问道。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摊上啥事儿了?我听老师们说,你今早脸上带着伤来的。”
“哦……”谭小柯哪好意思说实话,扯谎道:“没事儿,就是昨天摔了一跤。”
副院长又说道:“有事儿你就说,嗷!咱传媒上下是一家,可不能让外人儿给欺负了。你这是……化妆了?也好,省得让学生们看见了担心你。”
谭小柯笑了起来,忽然感觉到这位副院长还挺可爱的,又说道。
“真没事儿!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见他不肯说实话,副院长也不好再勉强,便安慰道。
“那行,往后注意这点儿,啥也没身体健康重要……这样吧,我批你两天假,好好休息两天……可别说领导不关心你们嗷!我还是很体贴的。”
“真的?”谭小柯喜上眉梢,转身就跑,说道:“您别反悔啊!往后也多体贴我点儿嗷!”
“滚犊子!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副院长笑着丢过来一包纸巾,谭小柯灵活地躲了过去,一溜烟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