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延州的路比想象中顺利很多。
谢元意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项原则贯彻到底,她雇了辆马车,在一个黄昏赶到了延州城外,那时来往人员很多,城门的守卫随便看了眼路引就把她们放进去了。
延州虽是下州,比不得建州繁华,却别有一番景象,青瓦白墙,映着日落,教人看上几眼,心情也平和许多。
谢元意觉得,留在这里也不错。
他们先是找了间客栈住下。
谢元意的伤在慢慢好转,现如今已经不怎么能察觉到痛意了,只是行动仍然缓慢,万事都得小心。
前些日子谢元意总会想起李怀璧,她怕他又找过来,她记得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时,李怀璧仿佛恶鬼一般,死死地盯着她,给她套上牵机,如果这一次又被抓回去了,他会做什么呢?
谢元意不敢去想,她只能安慰自己,他急着赶路,此时应当已经出桐州了,延州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不会为了自己耽搁时间,就算他要追,已经过了七八日,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人。
又不是处处有监控的现代社会。
这样一想,谢元意心里会舒服很多。
她近来多梦,有时会梦见李怀璧,有时会梦见原身。
自上一次在农户家中脑海里闪过零星碎片开始,谢元意开始断断续续找回了关于原身的记忆,有时是她还在父母身边,恣意明媚,整日里都在笑,承欢膝下,没有任何烦恼。有时是她寄人篱下,谁都敢欺负她,明明抗争过无数次,却还是被人泼脏水,终日以泪洗面。
那些情绪总能影响到谢元意,夜半惊醒时,浑身上下都是汗,偏偏伤口碰不了水,她只能用帕子擦去身上的黏腻感。
崔宁的睡眠浅,谢元意只要有一点动静,她都会立刻起来,谢元意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叫她不必过于担心自己,一切都在变好。
崔宁却道:“我已经习惯了。”
从前在那间客栈,崔宁不敢睡熟,除了平时那些客人,她还要防备把她抓来,随时会向她伸出魔爪的畜生。
听见这话,谢元意眼中闪过几分怜惜,她才多大,就要经历这样的事。
谢元意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现在,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们都已经逃脱了。
……
谢元意想要租一间小院住下,但是她没想到,延州的房价竟然如此之高,她手里的钱已经不够用了,若是租了小院,连日常生活都保障不了。
她打算先去找些事做,手里没钱的滋味可不好。
崔宁本想自己去,谢元意没有答应。
“我们才来延州,人生地不熟的,千万不能分开行动,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跟紧我,知道吗?”谢元意像嘱咐小孩子一样,一字一句,生怕崔宁有什么闪失。
她带着崔宁在城中晃了一圈后,进了间茶馆。
台上说书人绘声绘色讲着故事,台下观众沉溺其中。
谢元意在角落处坐下,那桌已经有了两个人,见她们来,扫了两眼便挪开眼睛,他们听着故事,偶尔也会交谈,说一些城中趣闻。
寻常百姓的消遣方式并不多,谈论权贵人家的秘辛可谓是他们最大的爱好,不论真假出处,博个话题,也总能让他们找到点安慰。
看,有钱人也不过如此嘛,他们也会有许多烦恼。
谢元意听他们讲周公子纳了三房小妾,整日闹得不可开交,何员外一心想生儿子,天天领着夫人往观音殿去,林小姐被逼嫁给纨绔子弟,一气之下服了毒药自尽,李夫人跟人私通,气得父母病倒。
乱七八糟什么事都有,但大多跳不出家长里短的范围。
唯有一则让谢元意有些感兴趣。
城南的宋员外近年来诸事不顺,有人说是他家里风水不好,他忙着找风水宝地迁居,想要改一改运势,可是搬了几回结果都不怎么样,气得他把那群看风水的全赶走了。
结果前些日子他去谈生意,走了好几年都没事的路,突然跳出来一伙山匪,截了他的货,害他损失了好大一笔钱,所幸人是没事。
宋员外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故而这些日子他开始广开门庭,招揽各种能人异士,他放了话,谁能改一改他的霉运,便将三百两白银双手奉上。
谢元意精通的是卜算,看风水这件事,她也的确会一些,谁让山里的师兄师姐什么都学,她整日耳濡目染,想不会都难。
谢元意想去试一试,看不了风水看人也是可以的,这是个有钱人,她可不能放过。
同崔宁讲了这事,她有些迟疑:“真的能行吗?”
崔宁从小被教导,世上无鬼神,那些道士都是骗人的,虽然她不觉得谢元意是骗子,但这种事对她而言,直接可以打上不靠谱的烙印。
谢元意叹了口气:“不行也得行啊,总不能被饿死。”
她为什么不能穿成一个有钱人呢?
下一瞬谢元意便意识到,她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只是命不好,家破人亡了,在别人家讨生活,过得极为辛苦。
这样一想,还是现在的状况比较好,至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谢元意顿时觉得精气神变好了。
也不顾自己的腿伤,谢元意拉着崔宁上街,准备了一些常用工具,顺道再打听了些关于宋家的情况,她连第二日都等不及,直接奔着宋家去了。
宋员外是个阔绰的主儿,宅子修得那样气派,高高的檐角,朱红的大门,门口的石狮子瞧着都比别家气派,看门的仆从足足有六人,见谢元意穿了身道袍,连忙迎上来。
“道长可是为我府中杂事而来?”
“正是。”
“道长一路辛苦,我家老爷早命人备下饭菜,里面请。”
谢元意觉得有些奇怪:“你连我姓甚名谁师从何派都不过问,直接就让我进府里吗?”
那仆从笑脸相迎:“道长不知,我家老爷说了,来者皆是客。若是江湖骗子,予他一顿饭食也不算什么,府中不缺这点钱,若有真才实学,那必是要奉为上宾,悉心招待,若是介于两者之间,便当交了个朋友,天南海北,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谢元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简单来说四个字,财大气粗。
谢元意就喜欢做这种人的生意。
她正要跟着仆从往宋府走,身后一阵马蹄飞扬,她回头看,只见骏马之上端坐着一年轻道士,眉目疏朗,气势凛然,藏青色的道袍上绣着两节翠竹,背上一剑一拂尘,好不气派。
“在下明虚观段小鸢,路经延州,特来除祟。”
谢元意听见明虚观时感到有些恍惚。
她从前待的那座山,叫做明虚山。
山里有间道观,叫做明虚观。
……
李怀璧觉得自己有病。
他竟然在要踏出桐州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去往建州的路上,李怀璧一直在给自己灌输一个概念,他不是去救谢元意,只是讨厌被人胁迫,谢元意因他受累,于情于理,他该去救她。
李怀璧有些唾弃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道貌岸然。
他早就是个恶人了,哪还有慈悲心肠。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去,为了一个才相处了一个月的人。
一路上,李怀璧都在预设一些情况。
隔了这么久,谢元意是不是已经死了,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谢元意扛不住的。
又或者,她其实已经逃走了,她为人机敏,憋了一肚子坏水,像一株小草,踩进泥地里,过不了多久又会立起来,哪怕拔断她,她也能顽强地活下来,等待重新长出绿芽。
兴许,她现在已经在给人算命了,算得那么差,还有人信她那一套,真不可思议。
李怀璧想了很多种情况,都没有想到谢元意是在骗他。
那狗官被他砍死之前,瞪着眼珠子反驳他:“谁绑架了?我连她半点人影都没见着!你要杀便杀,往我头上泼什么脏水!”
然后李怀璧真的把他杀了,他自己要求的,没道理拒绝。
反正他最后也是要死的,等他回京,建州这些人,都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几个月,到时候随便编个借口好了。
谋害东宫,早就够他死好几回了。
李怀璧把那些杀手全都盘问了遍,确定了他们确实没有绑走谢元意。
他回了那个村庄。
农户看见他的时候,差点晕了过去。
李怀璧浑身都是血,身上的伤口被敷衍地包扎着,白衣早就被染红,看起来,比上次杀的人还要多。
农户心里直叫唤,简直是在作孽哟。
尽管他很想帮谢元意,但在李怀璧用他全家性命做威胁的时候,他只能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李怀璧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扯着一边的嘴角,眼里爬进怨毒。
他为什么会相信那些鬼话,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逃跑,哪怕他一再忍让。
李怀璧又想起了那个夜晚,什么醉酒哭闹,都是假的,她为了离开,什么都做得出来。
或许她身上的伤也是故意为之。
他竟然会被她骗了,还为了她杀回建州。
日夜兼程,奔波劳累的结果是他被骗了。
李怀璧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谢元意和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没什么区别,老天爷不曾厚待过他,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反派,活该被抛弃。
谢元意和他们一样,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