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雪在一阵颠簸中醒来,身体被捆得结结实实,身下是厚厚的软垫,马车摇摇晃晃,风将车帘吹起,她看见帘子外小荷正握着马鞭驾车。
“小荷!”祁雪喊她。
小荷的头微微侧了一下,但并未回身,只扬起鞭子让马儿跑得更快了。
车轮轧过石头,祁雪身子一歪,一头磕在马车上,“嘭”的一声极响,见小荷头都没转,祁雪便大喊肚子疼,小荷果然停了马车。
“怎么了?撞到肚子了?”小荷慌慌张张地进了马车,看着祁雪的肚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雪抬头坐直了身子,背靠在车窗上问她:“北都城如何了?”
小荷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狠狠吐了口气出来,喃喃道:“没事就好......”
祁雪心系北都城,并未发觉小荷的异常,只又问了一遍:“北都城如何了?”
“范先生带兵迎敌去了,行止在城中守着。”
“多久了?”
“自你晕倒后,已有大半日了......”
“回城。”大半日的时间,够打个胜负了,此时北都城内是何景象实在不好说,祁雪急得几乎要站起来,可手脚被缚着,她没站稳又跌坐了下去。
“小心!”小荷忙伸手去扶,好在祁雪身下垫子够厚,她并无大碍。
“我说回城!”祁雪脸色焦急。
小荷低下头,神色莫辨,轻声道:“咱们走吧小姐......”
“去哪儿?”
“咱们去南都,等小姐将孩子生下来了,再看情况。”
“我不去,你放我下去,我要回北都。”
“小姐......北都城不行了......你该想着保住孩子才是......”小荷抬起头,眼中隐隐有泪水。
祁雪气急,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北都城是咱们亲手重建的!娘也说要来北都同我们一起生活,北都就是咱们的家!我若是此时走了,便是逃兵!孩子生下来,也是逃兵的孩子!他会如何看我呢?”
“小姐不告诉他便好了。”
“如何不告诉?谎话怎么可能瞒得住一辈子?”祁雪问。
“那你们就打算瞒我一辈子吗?”小荷忽然喊道。
祁雪愣住,缓了半晌才问:“你是何时......?”
“阿莽来找我说成亲那晚,我去王府门口送他,听到了范先生的话......”小荷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小姐......我不会有孩子了......阿莽也......”
祁雪不说话了,行莽发狂只身冲入战场,不用问也知道是何下场......
小荷没抬起头,似是在自言自语:“大荆本就烂透了......中都赋税繁重,咱们祁府又身份尴尬,若不是少爷东奔西走,咱们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好不容易到了北都要扎根,又来一群北胡人打仗......少爷没了......夫人也被抓了......”
“你说什么?”祁雪抓住了重点,倾身去问,“娘被抓了?”
小荷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出城前有人来送信,中都那边一天杀一个俘虏,北胡人怕不够杀,又去城中抓了一批,夫人......夫人被抓走了......”
祁雪如坠冰窖。
“范先生说无论如何小姐也要去中都看看夫人,说不定......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
马车停在一条野路上,两侧都是高大笔挺的树,土路笔直往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阳光落在马背上,将黑色的鬃毛照得油亮,偶有微风钻入马车中,带来草木香与暖意,北都的夏天要来了。
小荷给祁雪松了绑,期间祁雪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车外路边的野草。
半晌她才开了口:“小荷,咱们回北都吧,祁府有密道,娘不会被抓,她若是被抓住了......定是自己送上门的。”
小荷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她眨了眨眼,疑惑地问:“夫人为何要主动被抓?”
祁雪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摇头道:“不知,但娘一定有自己的打算,眼下咱们要做的是死守北都城,我宁愿同城中百姓一起为杀敌而死,也不愿做逃兵苟活!”
小荷伸手贴上祁雪的小腹,三四个月大的肚子并未显怀,她的手轻柔地抚着那孩子,眼神愈发坚定,最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抬头与祁雪对视道:“回北都吧。”
说完便将祁雪身下的垫子整理好,转身出去,放下了车帘。
一句呵马声后,马车动了起来,车轮滚滚向前,越来越快。
两人走得不远,此时快马疾驰,一个多时辰后便回到了北都。
祁雪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看,南城门大开,无一人驻守,城内火烟弥漫,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她蹙眉,若是北胡人胜了,南城门该是被北胡军驻守,若是北都胜了,又怎会将南城门洞开呢?
北胡人主攻北城门,当初她怕敌军偷袭,严令禁止开其余三个城门,如今是何情况?
马车疾驰入城,一路上两侧房屋破烂不堪,但并不见百姓身影,也并未见横尸。
祁雪心中愈发疑惑了,才离开了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什么了?
路过北都王府时,祁雪终于看见了人,辛晴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辛晴!”祁雪大喊了一声。
辛晴忙看过来,见是祁雪,脸上又喜又忧,大喊道:“将军回来了!将北胡人击退!夫人快去城门处看看!”
听说周行牧回来了,祁雪眼神一亮。
“快!去北城门!”祁雪喊。
小荷挥手又抽了马一鞭子,马车飞速前进。
北城门处聚集了许多百姓,大多是老幼与妇人,见小荷驾着马车过来,纷纷大喊夫人回来了。
祁雪没等小荷扶,自己跳下了马车。
吴水合迎了上来,祁雪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大喜:“范先生和行止呢?大家都还好吗?”
吴水合原已上扬的嘴角僵住,慢慢变得平直,连周围的百姓们都不说话了。
“将军回来了,方才带着人出去追北胡军了......”
祁雪见他神色不自然,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笑脸也没了,蹙着眉问:“范先生和行止呢?”
吴水合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塌了下去,低声道:“范先生他......”
祁雪见他半天也说不出口,心中已有了答案,她绕过吴水合往城外走。
城外已是一片尸山血海,北胡军的尸体与北都人交叠在一起,姿势扭曲、伤口骇人......
祁雪眼尖地看见一匹倒在地上的马还喘着气,那是北胡人的马。
她走近了,见那马鞍上绑着根麻绳,另一头竟挂着一条人腿!
那腿破损得厉害,但她熟悉极了——是范先生的残腿。
“范先生带着百姓出了城门,没几步便被人扎了心口,他的刀......连血都没见......北胡人割了他的残腿挂在马后拖行,说是......说是行莽的报应......”
小荷在一旁听了,缓缓闭上眼,眼角落下两颗泪来。
祁雪上前解了那条残腿,颤着手想去碰,却又收回了手。
“行止呢?”
吴水合叹了口气道:“他一向有心病,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范先生被折辱,他胸口疼得厉害,还没等刘大夫赶到就......”
祁雪眼眶一酸,周行牧早说过,行止的心病需静养,不得受累、受刺激......
周行牧还说,当初行止被家人藏在屋子里避祸,小小的孩子每天只吃一点点东西,能面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等到太阳落下又升起,无数次循环后,周行牧找到了他,那时周行牧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他的家人都死了,没想到行止的第一句话便问:“我家里人都死了吗?”
周行牧点头后,行止便晕了过去,大夫说他有从胎里带出来的心病,家里人也是怕他劳累受惊,才将他藏在家中......
祁雪跪在范恒的残腿前久久不语,该如何说呢......若不是有心病,行止不会被藏着活到现在,可若不是有心病,他也不会死在城墙上......
祁雪缓缓起身,环顾四周,忽然朝一处走去,她跪下将尸体扒开,一边扒一边干呕,看起来十分痛苦。
“夫人......中都来信了......”
祁雪低着头,她将范恒的尸体扒了出来,转头接过信纸,展开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喉头一甜,呕出一滩血来。
小荷吓得不敢上前。
祁雪的鼻息间尽是血腥腐臭,她有些呼吸不过来了,只能跪在尸体边上,愣愣地看着范恒没了血色的脸。
远处天空与尸山血海的相接处传来马蹄声,众人抬头望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将军回来了!”
祁雪的眼珠转动,望向策马而来的周行牧。
他的头发有些乱,眼底尽是血丝,连胡茬都有些长了。
周行牧翻身下马,疾步走向祁雪,看见地上的尸体时脚步一顿,随即与祁雪一同跪在一旁。
祁雪将信纸塞进了周行牧手中,而后双手攀住他的肩膀往上靠。
周行牧低头看了一眼信纸,手指猛地攥紧,信纸被揉烂,他立刻回抱住了祁雪。
此时祁雪忽然推开了他,伸手用力地掰着他的盔甲,周行牧忙将盔甲卸了,只着玄色里衣,祁雪重新扑进他怀里,将耳朵紧紧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祁雪没发出一点声音,但周行牧却感到了胸口的湿意——她在哭。
“周行牧......”祁雪开口了,她嗓子哑了。
“嗯?”
“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祁雪从未如此恨过,杀了她的哥哥,又杀了她娘亲,这仇她一定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