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没走正门, 轻轻一跃上了墙头,落地时却和旁边给花浇水的泽兰撞了个正着。jiujiuzuowen
二人对视一瞬,泽兰张嘴要惊叫, 谢倾伸出食指竖在她眼前。
“嘘。”
那根手指修长白皙,泽兰愣了愣才看清来人是谁,急忙松了口气,“原来是谢小侯爷……小侯爷怎么来了?”跟个贼似的, 还翻墙。
谢倾收回手, 半点没觉得自己像贼,“你家娘子在不在?”
“应……应当是在屋里。”泽兰下意识回了一句,又想起之前自己拜托过谢倾去找许文茵,忙跟着道了声谢。
虽她瞧不起新贵,可谢家是新贵中的新贵, 分量大不一样。
谢倾点点头, 完全没将她的道谢听进去, 倒是一偏头,眼神一斜, 往主殿那边望过去。
泽兰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回过了味。
帝京无人不知谢小霸王的性子,天生混不吝, 脾气还贼差, 翻起脸来就是六亲不认的那种狠角色。
可那日雷雨, 是谢倾浑身湿透着回来叫她带人过去找到的娘子。
宫婢们搀着许文茵让她坐上步辇时, 泽兰瞧见了她外边罩的那件大氅,是谢倾的。
许文茵事后什么都没说, 只吩咐她将那件大氅洗干净晾晒,莫要叫旁人知晓。但泽兰又不是傻的,今日再这么一见谢倾翻墙来寻她们娘子, 她就完全明白了。
要不是自己聪明,恐怕没人能看得出谢倾的心思。
“守在屋里的那些宫婢这会儿应该都被罗平公公招去了。小侯爷若要寻我们娘子,不若自己过去?”
泽兰抬头问谢倾。
方才沈默过来同许文茵说的话,她在一边站着,一个字不漏全听了去。
这沈家,说着好听是书香门第,说得难听就是祖上穷三代,读一辈子书也没读出个名堂。魏氏姐妹的夫家,想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那个沈默也许是出息,可和镇北侯谢家比,和谢倾这个嫡长子比,那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太太教养出来的孙女,堂堂旧姓,怎能嫁进这种穷酸人家去!
泽兰泽兰鼻子都要气歪了去,心道魏氏果真是个黑心肝的,以为老太太不在就能拿捏她们娘子,给娘子找这种破亲事?
还是嫁进镇北侯府好,新贵就新贵吧,就全靠同行衬托。
泽兰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腹诽谢倾自然不知,随意摆摆手,长腿一跨就上了游廊冲正殿而去。
许文茵在殿内拿金针挑着炉内香料。
严太后方才遣了罗平过来,原来是吩咐她今夜去殿里用膳泡汤。
许文茵如今想起了幼时太后谋害先帝的那起事,越发觉得秦追那身怪病也是因她而起。太后来召倒正好,自己也想套套她的话。
正想着,敞开的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声响,琉璃坠子相击,清脆叮铃。
许文茵眼底沉了沉,手上动作没停。
很快,谢倾走到了殿门前,却在门口站着没进来。
许文茵拨动香料,看不见他在做什么,约莫停顿了两息,那头才响起声音:“二娘子,巧了,在这儿碰见你。”
许文茵淡道:“我倒是头一回知道还有闯进别人家里与人论巧的。”
寻常人就该叫这话噎住了,可谢倾向来没脸没皮,听见许文茵答话似乎双眼还微亮了亮,点头道:“哎,也是,我这样的人不常见。”也不知道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
他往前挪了两步挪进殿里,“不过呢,我这不叫闯,是你那婢女放我进来的。”
泽兰?许文茵蹙蹙眉没答话。
她如今一点也不想与谢倾纠缠。
她相当有自知之明,自己充其量就是仗着能做些预知梦来扭转眼下困境,不代表斗得过谢倾这个心机鬼。
浑身是谜,满嘴假话,猜不透,看不透。再和他玩下去,她怕是又得被软禁第二回。
没有人会喜欢假心假意的人,许文茵尤其如此。
“小侯爷,方才也说过了,我不想和你说话。请回吧。”她垂下眼皮,用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语调如是道。
谢倾哪能听不出她话中不由分说的赶客意思。
可他没动,“为什么?”
为什么?许文茵想笑,他还问她为什么。她也很想问为什么,可她一问,他每回不是扯谎就是沉默。
“不为什么。”
“那你不愿和我说话也行,”谢倾道,“我说话,二娘子听着就是。”
又是歪理连篇,许文茵莫名有些恼,“我不想听你说话。”
谢倾几乎没停顿:“那二娘子要如何才愿意听我说话?”
许文茵一顿,侧过眸看他,“……那你告诉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我知无不言啊。”
“你瞒着秦追的事,到底是什么?”
谢倾的眸光倏然一顿。
梦里的秦追哭着跟她说:“谢倾骗了我”。
被唯一的亲友欺骗,情绪过激导致他发病昏厥。
那时谢倾的大军已紧逼城门,许文茵没法带着昏迷的秦追从暗道逃出宫。所以她干脆放弃了,放弃了逃出去这件事。
到最后,谢倾突破城门,她躲在角落里听见他在吩咐手下找自己。
那时的谢倾骑在马背上,身负银甲,浑身的戾气。许文茵反应过来就背脊发凉。
难怪秦追会说,希望她活下去。谢倾的目标竟还有她的份?
许文茵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如今她对谢倾的印象也不过是那匆匆两眼而已。
后来,梦里的自己似乎直到被抓住被软禁,都不曾知道谢倾所隐藏的那个秘密。
许文茵很想知道,所以她眼下就问了。望着谢倾的眼睛,直截了当。
在听见“你瞒着秦追的事是什么”时,谢倾的眼底骤然冷了下,含着下意识冒起的戒备和一点点疑惑。疑惑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是谁告诉你的?”他问。
许文茵:“我在问你话。”
“……”他没答。
许文茵不由抿了唇,“小侯爷可还记得,那夜在凉亭里,你说,只要我问,你什么都告诉我。你还说,你愿意相信我的。”
就是那天,谢倾找上门来逼问她接近谢十三有何图谋。那时他盯着谢九的名号,她一点也没发现不对。
谢倾默了默,半垂着眼皮看她,一改方才她说一句回她三句的态度,像个哑巴,唇角都没动过一下。
似乎根本就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许文茵自认是个十分不易动怒的人。无论是以前被老太太问责,还是刚回长安时被许珩挑衅,她都从没发怒过。
准确一些来说,是她心中不曾有半丝波澜。冷漠、平静、无所谓。
但一到和谢倾相处,他的每一句话,乃至是他拿捏得恰好的沉默,都能成功激起她的恼意。
这也许不是因为感到被冒犯、被唐突,而是源于她心底的一点点委屈。
在道观、在夜里的凉亭还有那场雷雨,他近在咫尺的体温明明很温暖,说的话仿佛是只会对情人说的低喃,可一回过神,那些温暖的东西其实都是冰冷的。
换成是谁都会觉得莫名委屈。
既然把那堵高墙竖起来,不许她再去触碰,那她走开就好了。可她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靠过来?
靠过来,让她再重复一次之前的事?
这样耍她是不是很有趣?
许文茵的动作停住,转过头去,鼻腔竟有些发酸。她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股哽咽感压下去,好在背对着谢倾,他不会看到她的表情。
“……你说你相信我。可你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真话。”
“你根本就没相信过我,谢倾。”
“但不要紧,我从来不曾要求你相信我。”只要,你别再来招惹我。
身后的谢倾仍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他一向如此,自顾自地开始说话,又突然陷入沉默。
“那天夜里,你说,你体验过没有人知晓真正的自己的孤独。”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以为我和你是同类,同样的孤独。可惜了,我好像和你并不相同。”
谢倾原本想问“哪里不相同?”,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
许文茵侧眸,目光飘向了门外,像是在回答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相信他人,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我们不一样。”
“比如,”她道,“比如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有事瞒着秦追。”
谢倾轻轻皱起眉。
许文茵扭头看向他,“我能看见一些将要发生的事。不过也许不是将要发生,而是上辈子的事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我相信你,所以我说了。但你可以不信,反正,你本来就没相信过我。自然也可以觉得我是和什么人串通好了的,随你怎么想。”
室内寂静无比。许文茵内心那股恼怒却因说完这番话散去了大半。这回她绝不要再重蹈覆辙,再像那样被谢倾捆起来被如玩物般对待。
“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发冷,“做好你该做的事,守住你该守住的秘密,不好吗?”
谢倾最后是一言不发离开正殿的。
他行得很快,走出宫室好远好远也没停下。
眼帘半掩,仿佛漫无目的。
最终是一阵寒风刮过,掀起他腰间玉坠发出一阵叮铃的响声,他才停住了脚步。
脚边安静躺着一块石子,他抬脚,狠狠将其踹了出去。石子闪电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砰的撞击在对面石墙上,滚落在地。
谢倾眼底的寒意没有因此消散。
“小侯爷骗没骗过她,香娘不知,但你一定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罢?”
“如果不先坦诚,怎么能想要他人敞开心扉呢,是吧?”
“比如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有事瞒着秦追。”
“你可以不信,反正,你本来就没相信过我。”
她知道他有事隐瞒,是因为她能看见将要发生之事。
是真的能看见,还是……有人告诉她的?
谢倾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高高而立的明黄色檐角上。
秦追?
秦追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谢倾,你说过你愿意相信我的。”女子的声音又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点不同与往常的执拗。
他是说过,相信她的存在,相信她没有坏心。她对自己来说,是无害的。
但这并不等于,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底牌,自己的过去,交给她看。
能让谢倾做到这一步的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相信她啊……
要相信她吗?
谢倾不带感情地在脑中想着这个问题,眼中仿佛下起了大雪,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