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追上回发病是在半月前, 算算日子,似乎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xinghuozuowen太医愁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病当初整个太医院争了个三天三夜也没研究出来什么名堂,朝华长公主知道他有心无力, 也没为难他,摆摆手让宫人送他出去。
转头冲秦追道:“我也不想千叮万嘱你,过会儿药煎好便乖乖喝了,这是你自己的命, 你不——”
“好。”
秦追答应得太快, 朝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说起来,自她进来以后,秦追就一直安安静静的,似乎连太医问他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全答了。
要知道以前喝药可跟要他命一样,这回是怎么了。
朝华还沉默的间隙, 秦追悠悠一侧身, 转头看她, “你不是说过,依附她便是你在这在宫里选择的生存之道么。”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眯眯眼:“那我也有自己的选择。”
秦追今日虽面色苍白, 眼神却有神采,根本瞧不出病重的模样。他若能活得久一些, 于朝华而言自然只有好处。
“……虽不知是什么让你突然回心转意了, 但, 你想通了是好事。”别的, 她什么也没说。既不亲昵,也不疏远, 最稳妥的回答。
从前的秦追对生死并无执念。
一发病就会陷入沉睡,一睡就不知要到多久。每回从漫长的昏厥中苏醒,就是一次从死到生的体验。
在这样的反复循环里, 阖宫上下,包括他的同胞阿姊,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希望你能活着”这样的话。
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
他们充其量只是希望“皇帝”能活着罢了。
——“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
她已经走了,但细软又坚定的声音仿佛还响彻在他的耳畔间。
秦追垂着眼皮,将瘦小的身子往锦被里缩了缩,心想。
好啊,活就活吧。我又不怕死,还怕活着么。
我活给你看。
他藏在锦被下的手中,抓着谢倾之前扔过来的那个瓷瓶。
--
许文茵从天子居所出来,正要迈上拱桥同给使辞别,不远处忽然遥遥传来两道响亮的惊呼。
“十三!停,快停下!”
“十三爷你轻点啊,一会儿把它射死了可怎么办!十三爷!”
许文茵下意识地抬眸看过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严六和一个陌生郎君在围墙下挥舞双臂,朝上呼唤的身影。
视线往上移,房檐上悠悠立着一个人。
暗红色的衣裾被风吹得往后呼啦翻飞,腰间那几条玉坠也在大幅晃动。他视若无睹,眸光锐利,背脊挺直,手中拉满了一张弓。
箭矢所指的前方,是一只附在枝头的白头幼鹰。羽翼尚未丰满,鹰腿上套了环,像是人养的。
严六还在喊:“呜呜轻点啊,你轻点!那可是我求了我姑好久她才赏我的,这回节度使上贡的活物里头就这么一只鹰!射死了可就没了啊!”
“你烦不烦,大老爷们地瞎嚷嚷什么?小爷我在西北的时候射过的鸟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还能弄死这玩意儿不成?”
从上头传下来的声音满带不屑,说的话也狂得不行。
严六都要哭了:“那你倒是别把弓拉这么满啊!”
许文茵旁边的给使笑起来。
原来这鹰是之前太后赏给严六的,可惜严六在室内没训好就急着拿到室外放飞,这一放就飘了,鹰飞得是影儿都找不着。
哭哭啼啼跑去求了谢倾好久,谢倾才总算一咂舌答应帮他找鹰,还顺带从侍卫那儿借了张弓。
御用亲卫所用的力弓不过一石,讲究的是关键时刻能迅速拉弓护驾。区区一石,在谢倾手里就跟玩似的,没见他用什么力就将那张弓拉满,眉头都没皱一下。
给使摇头叹道:“说来去年春猎时,奴亲眼瞧见过谢小侯爷拉满重十石的力弓,可谓不费吹灰之力。禁军里头竟没一个人能胜过他。”
“可惜……”可惜人太不着调。
太后原本是要赏谢倾军中官职的,后来竟是镇远侯出面,亲口推辞了回去,原因是谢倾不堪大用。
能让知根知底的亲爹说出这番话,可想而知谢倾有多不适合去军中历练。
说好听点,叫桀骜不驯。说难听点,叫服从性太低。
许文茵听得不由好笑,服从性太低,听着像在说狗似的。
她没多往那处看,与给使辞别后便跨上拱桥走人,谁知才刚迈出两步,那头严六忽然大叫一声“我我我的鹰——!”。
谢倾将弓随手一扔,顺着屋檐一跃落地,咂舌道:“吼什么吼,没死。”
他从一开始就看见许文茵了,本来那箭是打算往鹰的翅膀尖上射的,一个不耐烦,偏了偏,鬼知道射中哪儿了。
算了,关他屁事,他如今可有正事要干。
许文茵已经走出去一大截,谢倾身长腿长,轻快追上去,落后她两步,没说话。
先是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看她白净的面颊柔软润泽,瞧上去没大碍,才道:“你刚从秦追那儿回来?我方才瞧见几个太医投胎似的往那边跑了,他又出什么事儿了?”
许文茵不答。
谢倾一向脸皮厚如城墙,接着又问:“二娘子没事吧?秦追发起疯来比我家狗都要命,要是伤着你了就跟我说,我给你报仇去。”
许文茵仍不理他。
这一段拱桥不长,她走得很快,眼看着就要下桥了。身后谢倾的脚步声有条不紊,许文茵不仅有点生气,还莫名有种猫捉老鼠的感觉。她是老鼠。
偏偏谢倾还在说:“你方才瞧见严六那只鹰没?那种鹰长大了也不好看,不如我在西北时养的那几只来得生猛。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你若喜欢,我给你弄两只来玩玩。要是你喜欢小点儿的——”
“谢十三,”许文茵终于停住脚步,侧眸看他,“我不想,和你说话,别跟着我。”
丢下这句话,她脚下加快,裙摆泛起了一圈优美的涟漪。
谢倾果然听话地没再追上去。
看她走远,才将眼皮一垂,眼底的光彩一瞬就没了。
“——原来小侯爷之前三天两头往我那边跑,就是为了她呀?”
香娘不知何时从树干暗处走出来,作一副婢女打扮,脸也变了大半,与之前的长相差异甚大。
谢倾看也没看她,“我没告诉过你没事别出来晃悠?”
“小侯爷真是无情,婢子若今儿不出来,怎么会知道小侯爷原来都在外边有女人了?”
谢倾心道要是我的女人就好了。他懒得搭理香娘,转身要走又被她从后拉住衣角。
“小侯爷想要什么,香娘都愿意给你。”她话中带媚,“……那个女人,也一样。”
“只要把她绑来,将脸变一变,日后谁能晓得她是谁?到时候小侯爷想对她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何必像方才那样被爱答不理呢。”
香娘本以为谢倾准她跟来,就一定是打算让她能派上用场的。谁知这么多天过去,她竟真就和那些婢女们一起干了这么多天的活。
香娘当然不乐意了。
她对谢倾并无占有欲,她只是喜欢任何美丽的事物。谢倾就是其中之一。她喜欢他的漂亮,也因此越来越好奇他藏匿在美丽外表下的真面目。
香娘曾经在宫廷暗处做了二十年绘面师,画了很多张漂亮的脸蛋,没有一张比得上谢倾的好看。
所以当他说要把自己一半的面容掩去时,香娘觉得甚是可惜。
到底是什么使得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她无从知晓。
本以为自己恐怕一辈子也没办法探得这个秘密了,谁知转机却出现了——方才她看见的那一幕。
谢倾是什么性子,香娘可以拍着胸脯说,没人比她更了解。毕竟她替先帝做事时就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她很擅长看穿人的本性。
谢倾她是看不穿,却也知道一些常人不知的事情。
比如,他虽性子外向跳脱,内心却无情又薄情。你以为自己和谢倾混熟了,其实在他眼里只是你如约咬了钩。
严六、林二宝、沈默、太后……还有香娘自己,恐怕所有人都只是他达成目的所用的棋子。
但方才那个女人……似乎不太一样。谢琴对她的态度和对寻常人,都不同。
香娘之所以会说出要绑许文茵的话,只是想试探试探谢倾对她到底是何态度。
果不其然,谢倾没答应,他甚至没出声,只是侧眸,拿冰凉的眸光斜了她一眼。
香娘本能地胆寒了下,松开了手。
不过她不会轻易放弃,反应过来又几步追上他道:“小侯爷别生气嘛,香娘方才不过是说笑。虽不知道她是何人,但香娘是女子,总是比小侯爷更懂女人的。”
谢倾轻嗤,“哦,那你说道说道?”显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香娘道:“女子嘛,最厌恶的便是欺骗。小侯爷骗没骗过她香娘不知晓,但小侯爷一定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罢?”
谢倾眯眯眼,没答话。
香娘从他的神情中读不出任何变化,只得接着道:“人与人交心,最重要的莫过于坦诚。小侯爷不先坦诚,怎么能想要他人先敞开心扉呢,是吧?”
只要谢倾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吐露给那个女人听,香娘自有办法再从她嘴里套出来。
她说完,抬起眼看谢倾,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定能让他恍然大悟。谁知却对上一双含着嗤意的双眸。
谢倾在看她,含着笑意,冰冷的,居高临下的。
香娘莫名滞住,本能地想往后退。谢倾伸手轻轻将贴在她颊边的一缕鬓发拨开,声音却不像动作那样温柔,“管好你自己。不要让我说这句话,第二遍。”
他放下手,转身离去。
香娘就这么怔怔立在原地,颊边尚还残存着他指尖温热的触感。风一吹,那块地方就变得很冷,冷得她都有点寒颤。
……老天爷,吓、吓死人了!
------
那场雷雨过后,太后似乎已经没了在这行宫里悠哉泡温泉的兴致。
反倒是频繁地遣人送信回宫,沈默猜,多半是叫人去查虎头山山匪的事了。
严太后算不上多么老谋深算,顶多心够狠,胆够大,加上有几分心眼罢了。但这些年悠哉度日,已经松懈得不成样子。
被谢倾这么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方才如梦初醒,知道派人回去查这起事了。
要说起因,不过是严六被山匪劫持,谢倾几人冲上山把人救回来。这个说辞,严太后信了一半,她信了谢倾等人是碰巧端了山寨,但不信这是巧合。
可怎么也没怀疑到谢倾头上去。
沈默只能感慨谢倾此人太过厉害,他认认真真装了十年的窝囊废,原来就是为了今日,为了今日不管他背地里干出什么事,太后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沈默那日会跟去山寨,就是为了找一样齐阁老嘱托的东西——朝廷官印。不仅如此,他还寻到了一份官府与山匪互通的文书。
严太后那头自然不会留有证据,但山匪这头却不一样。朝廷势力到底比匪大,这群匪怕他们翻脸不认人,这才没有一把火烧了凭证。
也不知那些中立派能不能被张纸说动。
沈默也不曾把这事和谢倾透底,他总觉得谢倾此人藏得太深,在不知他的底牌前,自己毫无保留并非好事。
只要一切顺利,后日他们就能返京。
但在这之前……沈默想起魏氏的那番话,犹豫半天,终是站起身,朝许文茵的宫室而去。
她正坐在花苑里的矮凳上与几个宫婢闲聊,他进去时,泽兰正好在分茶,许文茵便叫她也给沈默斟了一杯。
沈默一言不发地接了。
低垂的视线在看她如莲叶般泛起涟漪的烟青裙裳,露出了一小截的白雀鞋面,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或许不该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突然来访。
可来都来了,也不能再退回去。
沈默一捏茶蛊,干脆将那日临走前,魏氏问他愿不愿让许文茵做沈家妇的事毫无隐瞒地说了。
说完心脏直跳,没敢看她的表情,又添上一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舅母此举是不愿表妹入宫受苦。我……亦是如此。”
说着说着,头越垂越低,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沉着冷静的模样。
“表妹若是不愿,咱们可先假意将亲事订下,待宫中的皇后人选定了,再将亲事悄然无息地退了便是。”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沈默的心脏莫名有点疼,掩在鬓发后的耳尖却越来越红。
他想起那日谢倾说“……你觉得,这是不是喜欢?”
沈默想,或许这的确是喜欢。
他还从未害怕过会从别人那里听见拒绝的话语。
面前的女子显然沉默了一阵。
这阵沉默分明很短,却又无比漫长。长到沈默眼底微光越来越暗。
石桌上的茶蛊中冒着屡屡白气,院中只闻鸟雀遥遥的鸣叫。
“那……表兄愿意吗?”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反问道。
沈默颔首道:“若不愿意,我就不会来同你说这些。”
若不愿意他肯定当场就回绝了魏氏。沈默意外的是个无比干脆利落的人。
若是和沈默订亲,的确,她就可以不再像梦里那样被召入宫中。在宫内自己处处受限,在宫外却可以做很多原本不能做的事。
许文茵抬起头,瞥了眼沈默握紧成拳的手,似乎看破他的紧张,她微微弯了眉眼,“……表兄若是愿意,我自然没有不愿。”
沈默微讶地抬头。
她又道:“只是……表兄若是为了我耽搁了自己的姻缘……”
“没事。”沈默下意识出声打断,看她目光挪过来,又如受惊小白兔似的一垂头,声音都低了低,“不、不耽搁。我答应过阁老,在春闱考取一番功名前,不会成家立业。”
许文茵不再说话,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反正等皇后的人选定下来再退了这门亲就是。这一点,沈默和自己已经提前说好,知根知底的总比和旁人订亲强。
沈默告辞离去,走出屋子好远一段距离,垂在两侧的手才总算松开。
还没舒出一口气,肩膀被人猛地从旁一拍,“哟,沈大郎君,在这儿遇见你挺巧啊,哎,你笑什么?”
沈默面色一沉,收了唇边的笑,“没什么,小侯爷怎的在这儿?”
谢倾一挑眉,心道我还想问你呢。
他眼角余光瞥眼身后的夹道,那后面就是女眷住的宫室,沈默青天白日的怎么从那儿出来?
沈默方才不觉,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后面可就是女眷的宫室了,谢倾没事儿跑到这儿来干嘛?
二人都莫名将对方打量了两眼,沉默蔓延了一瞬。
沈默:“……小侯爷莫不是要去寻袁五娘子?”
“啊……嗯,对,小爷找她有事儿。”谢倾点头。
沈默了然:“那我就不绊着小侯爷了。”正要走,一顿,又侧头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小侯爷。”
“谢?谢什么?”
若非那日谢倾拦住自己说了那番话,恐怕沈默到了如今也提不起勇气去向许文茵提订亲的事。
他将这话简单说了,没说许文茵的名字,也没提起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
谢倾还以为是大不了的事呢,他那话又是专门为了沈默说的,极其敷衍地点点头,“嗨,这有什么好谢的,祝你一切顺利。日后找着了机会,请小爷去喝你的喜酒。”
不过在那之前,得要秦追能老老实实配合他演出戏才行。
谢倾在心里掐指一算,秦追配合他的可能性不高,所以到时候只能靠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拳把人揍晕才行了。
沈默的话谢倾大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齐阁老虽和谢家一样都是中立派,不是敌人,但谢倾也根本没把沈默当成是自己人。
他懒得再跟沈默叽叽歪歪,敷衍两句,摆摆手跟他告辞。
大步迈上夹道,眼一抬,看见了许文茵的宫室房檐。
双眸便跟着眯了眯。
说来方才沈默从这儿出来是去找谁了?这回跟来的女眷里头,应该没有和他认识的人吧。
……算了,关自己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