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沈默所料, 严太后派回宫中打探消息的人一个也没回来。zuowenbolan想来是谢倾早有预料,先下手为强,为了逼严太后立即返京。
可再如何着急, 怕也要等到后日。沈默原本是如此猜测的。
谁知谢十三这人比他想象得还要胆肥。
今晨,秦追突然发病,竟在太后殿内昏厥过去。面色僵白,瞳孔涣散, 呼吸细弱, 这病势似乎竟比以往都来得严重。
御医去时只瞧了一眼便吓了个脸色发白,仓皇跪下,直呼“若无丹药医治,陛下只怕命不久矣”。
也就因为秦追是个傀儡皇帝,才敢把话说得如此露骨。
严太后是没把秦追当回事, 可如今朝中有变, 更不能让他就这么一命呜呼。否则那帮子老东西就能顺理成章地推举个后继者上来。
这不是严太后乐意看见的。
听宫人匆忙来传太后忽然今日便要摆驾回宫, 沈默就猜出这多半也在谢倾的计算之中。
宫人离去后,屋外忽然飘起一层绵绵细雨, 落在大理石砖地上,溅出了一小片深色印记。
沈默半垂着眼睑静静看着, 莫名觉得有点冷。
……谢倾。
他到底, 算到了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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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怎么样啊?”
“……”
“怪了, 怎么没声儿呢, 爷给的药还不至于弄死人吧?”
“……”
“喂,陛下?陛——”
“吵死了, 闭嘴!”
秦追将满带汗珠的脸从被中露出来狠狠瞪了谢倾一眼。
“哎,你这么凶做什么,我这不是怕你没撑住一命呜呼了么。”谢倾有点委屈。
秦追冷哼一声, 扭过头去,“假心假意的就免了吧。我这回配合你,可不是为了你。”
这话说得古怪,不过谢倾根本没去细想,反正只要搞定秦追,他这边便能顺利不少。于是就敷衍地挑起唇角笑了声:“陛下也用不着为了我,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对吧?”
他的笑里没多少笑意,秦追只觉原来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竟能这么不一样。
虽然那日在殿里,许文茵并未说什么“人要为自己而活”,但她似乎很想让他活下去。
分明只是陌生人,却比他自己都要惜他的命。
……真是奇怪的女人。
透过帷幕,外头传来数道车辕撵在枝丫上而过的声音,许文茵是女眷,此时恐怕也在后面的某驾车上吧。
“你觉得,”他顿了顿,忽然开口,“……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什么?”谢倾没听明白。
“如果有一日……我的病好了,那个老妪婆也死了。那我还有机会……有机会不再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君王么?”
这是从前秦追从未设想过的事。不是他不敢想,只是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那个位置于他而言,毫无价值。
此时他问这话,是因心中燃起了一些莫名的东西,像火苗,像夜间渡口上空炸开的烟火,冰冷的肢体都仿佛带上了热意。
他等了一会,可一向多话的谢倾却没有回答。
只时不时从外传来缓缓有序的马蹄声。
接着,他看见谢倾搭在束带上的那只食指轻轻在白玉琉璃串上摩挲了一下。这似乎是他在思虑什么事时的习惯。
“你问这个做什么?”半晌,他道。
却不回答秦追的问题。
“做什么?”分明疼痛难忍,秦追却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能报复谢倾这狂妄之人的办法。
他将手撑起,靠近谢倾,自下而上地盯着他,刻意将声音放缓:“我改主意了。”
谢倾挑眉:“改什么注意?”
“我,想娶你的小情人了。”
——寂静。
连窗外漏进来的那点风声都转瞬消弭在了车中。
秦追始终在看谢倾,看他如墨的瞳孔一滞,眼尾都微不可见地紧了紧。
这是一向叫人猜不透心思的谢倾,难得会展露出的一点点失态。
他一边觉得报复得逞,一边又莫名有点失落,本来以为她或许和谢倾之间不曾有什么,可这么一看,好像是自己想错了。
也是。
若不曾有什么,谢倾那日又怎么会在殿里对他说什么“你真以为我会让你娶她?”的话。
秦追突然没兴趣观察谢倾了。而谢倾的失态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秒,他懒懒将双眉一挑,却是道:“行啊。”
秦追微愣:“什么?”
“你要娶她,那就娶咯。”
他扭扭胳膊,吊儿郎当直起身,无视秦追尚有些疑惑的神情,手一撩,便要掀帷幕走人。
“这可是你说的!”秦追在身后叫住他。
谢倾停住脚步,偏过头,从后面只能看见他的小半张脸,皆在阴影笼罩下。
“是,我说的。”懒散的声音里却没什么情绪。
抛下这句话,他一瞬便从车内消失,唯有翩翩飘浮的帷幕在不断往里灌着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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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京后,严太后都顾不上安排谢倾和沈默等人,一路直往西门而入。因着回来得急,和原定的日子提前了许多,各府也没派人来接。
罗平便吩咐了宫人亲自将许文茵、袁五娘等女眷送回府上,回头就发现方才还在那儿的谢倾没了影,问林二宝:“郎君,小侯爷人呢?”
“表兄说半月不见,甚是想念他那温香楼的相好,喏,方才已经马不停蹄地去了。公公用不着担心他,他就可会安排自个儿了。”
罗平嘴一抽,心道我还能是怕谢倾找不着回府的路么。还不是太后吩咐了一句让他送谢倾回府时看看镇北侯眼下在不在府中。
可谢倾人都没影了,这下可怎么办。
眼一抬,想起林二宝如今似乎是借住在谢家的,便要开口,结果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抢先,林二宝笑道:“侯府离这儿也不远,公公若要找我表兄,不若同我一起过府喝杯茶等等他?”
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罗平半点没怀疑,当即点了头。
谁知才走进侯府书房,背脊就被人从后闷头一棍。
罗平两眼发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两股麻绳又麻溜地在他身上绕了几圈,一个用力,把他命都挤没了半条。
“哎哟喂,痛痛痛,痛死我了……干什么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请公公您告诉我件事。”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鎏金暗纹的云靴、滚落在脚边的木棍,而后才听见谢倾的声音。
罗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瞪着眼珠子抬起头,确认了好几遍,眼前这人的的确确是谢倾。
可谢倾怎么会在这儿?他他他绑自己做什么!
“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罗平怒不可遏,可惜双臂被反剪在身后捆得严严实实,和当初捆严六的手法如出一辙。
“哎。”谢倾不紧不慢蹲下身,手里还转着一条黑金马鞭,“公公别急嘛,我这不是正要告诉你嘛。”
“那、那你还不——”
“罗公公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想必也知道不少娘娘和朝臣来往的秘事,甚至还知晓先帝的虎符被藏在何处。”
罗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
眼前这个谢倾的神情很不寻常,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没有憨傻的笑,更没有半点吊儿郎当的影子。
冰冷,嘲弄,居高临下,仿佛只是在睥睨一只蝼蚁。
一股无形的威亚震得罗平有点喘不过气。他抖了抖两撇胡子,咽了口唾沫才干涩地开口:“你问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谁知落音刚落就得到了眼前这少年自红唇间露出的几声笑,像是在笑他不知好歹,愚笨不堪。
“好吧。”他说,“公公不想说,那就不说。反正等严太后的脑袋落了地,你总会告诉我的。”
这话像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般地被他说出来,罗平的视野却一瞬间模糊了。
“谢、谢十三,你胡说什么你!”他彻底叫这话激怒,“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之言?是要砍头的!”
他虽愤怒,音量也拔高了一个调,可却没什么底气。
许多像罗平这样,爬到了这个地位的宫人,无一不极具眼力。他如何不知道谢倾方才那些话绝不是在同自己说笑。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镇北侯想做什么?
谢家想做什么?
罗平愣愣看着谢倾起身,双手抱头,悠悠转过身去,似乎真就没打算和他谈判。
分明他肚子里有许多他们十分想要知道的事情。
难道……难道就算没有这些,谢倾也有十足的把握?
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
冷汗一点一点浸湿了罗平的背衫。谢倾此时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在要跨出去的前一秒,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公公翻过年也快三十有七了吧?”
“你……你想说什么?”
“公公在太后还是贵妃时,就在她身边做事了。这么说起来,当年先帝为何病危,你也该是知情的。”
罗平讥笑,“哦,那我莫不是还该赞你们谢家一句忠良?”
谢倾却笑:“这倒不用。”
“谢家是忠良,我不是。”
短短八个字,旁人听来并无端倪,可罗平却在这一瞬间,犹如遭雷劈中,神情呆滞,瞳孔急缩,嘴巴一张一合,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连严太后都不知晓,被自己一直死死压在心里的某件往事。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谢倾的脸,又痴痴摇头。
“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谢倾打断他,“因为我长得和他一点也不像?”
“不……不,不!你不是,你不可能是!你——”
可谢倾已撩开门帘,将罗平急促窒息的声音阻绝在了身后。
“……十八年了。”
他望着漫天阴云,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