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境中,为观察宁煜与唐雪坞的颦蹙喜怒,他们两人总是看着幻境中的躯壳。
红纱帘帐之下,烛火摇曳。她将灵力凝于眼中。
越过幻象,眼前这具躯壳背后,神魂原本的模样清晰可见。
江玄遥着一身大红喜服,艳丽的红衬他雪一样的肌肤。
按理说,此时江玄遥应该是如约封闭了神识,看不到她的神情举动,可不知怎么地,神魂中他的眼睛睁着,眼角弧度勾动了几分风情。瞳仁像黑漆漆的水晶葡萄,微微偏着头望向她时专注而炙热,里面像是盛着一捧永不会燃尽的焰火。
他长着男子鲜见的精巧下颌,巴掌大的脸颊,双唇莹润,微微张开,欲说还休时像是引诱。
晦暗阴惨的光,在他的面容里骤然明亮起来。
千里之外风霜苦寒的东陵,血污中殒命的生灵,这场浩瀚的死亡之下大肆操办的喜事,与他秾丽的五官矛盾地融合在了一起。
仿佛他本就该是浴血而生的。
唐卿翊自己答了自己暗暗的疑问。
这么好看的人。
当然是愿意的。
只是隐隐地有些担忧,不知从何而来。
而此时此刻,唐雪坞的心境随着躯壳传来。女将军的心中,强烈的抗拒和悲哀,与唐卿翊心甘情愿,酸涩而微妙地融在一起。最后却都落在了同样的一个念头。
除瘴雾,救百姓。
今夜往后,不能再多牺牲一条无辜的性命。
外面锣鼓喧天,丝竹之声渐渐静下来。帐中熏着暖香,香气惑人,直入鼻尖。红如血的喜服,刺得眼眶都有些酸热。
唐雪坞的手落在袖中冷冰冰的匕首上,唇角扬起无可挑剔的笑容,在宁煜惊喜的眼神中,慢慢伏在他肩头。
她轻声唤着:“陛下。”
男人最无法抵抗的,便是将高岭之花摘下,看她自抗拒不甘,到柔声软语的一瞬。宁煜的眼神灼热起来,和江玄遥带着少年青涩的眼神截然不同。
而此时,唐卿翊只要注入属于她的灵力,幻境中的雪坞将军便能获得五十年前本没有的灵力,一举刺杀成功,破除幻境,解开与瘴雾紧密融合的邪阵。
江玄遥默默地望向握着袖中匕首的纤细五指。
唐雪坞说要按寻常夫妻的礼节来办,宁煜就真的去掉了入宫后的繁文缛节。
虽然知道在幻境中成亲一事,她不那么情愿。此时此刻,应该是封闭着神识,等待刺杀的那一刻到来。
但他还是将灵力凝聚于眼中,越过躯壳,望向神魂。唐卿翊身着喜服,趴在他肩头,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唇鼻带着笑意,珠翠轻摇,叮铃作响。
若是不看那双准备夺走他性命的素手,一切甜如幻梦。
其实细细论来,这样美妙的场景,他连梦里也不敢想。
匕首举起的那一刻,唐卿翊似乎神魂终于苏醒,流露出一瞬间的慌张来。匕首形状的法器,堪堪停在他心口寸余。
“我灵力控制不好,若是伤了你的神魂……”
其实她来人间后,顾忌凡人体格脆弱,已进步收敛很多。
江玄遥也会以灵力裹住自己的神识不受冲击。
她只怕万一。
娇小的脸上,平时总是张扬自如,天不怕地不怕。可原来,潇洒的她也会慌忙无措,娇而缠绵的嗓音也会微微嘶哑。
为了他。
这片刻的偏心和意外,他已经很满足了,不会再贪心。
更不想让她揪心难过。
“九儿。”
他嗓音柔柔漾在她耳边,将她没来由的恐慌和抗拒,都悬了起来。
“此间幻境的确是虚影,你杀了宁煜,虽不能改变五十年前的因果,却也算是救了幻境中的一方百姓。现世中的瘴雾与幻境法阵连结,此时是难得的良机,外面……还有许多人等着你去救。”
他了解她。
知道她的软肋与底线。
江玄遥眼见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唇角扯起微笑。
他也不过是万物生灵中的一粒沙尘,一滴露水。
不要为了他,放弃她更珍视的东西。
唐卿翊颤抖的手指忽然握稳了,法器凝聚点点光芒,被红绸铺满的晦暗宫殿瞬间被照亮。
江玄遥睁着眼睛,清醒地看着电光石火之间,尖刃刺入自己胸膛。一声血肉闷响之后,痛楚才慢慢晕开。
明明痛得皱眉,他还是淡淡地笑着,漫不经心:“若有一日,我彻底入魔,你亲手了结我,好不好?”
她才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傻话?!”
江玄遥知道,情爱是许多魔修入魔的契机。而他现在的心性,根本承受不了这一击。但结阵之人往往会在幻境之中隐匿自己的虚影,避免被进入的人破阵。宁煜就在阵中,是关键的人物,这样的契机可遇不可求。
若有最简洁的方式出阵,没必要让她为了他而犹豫。
虚影凝成的毕竟不是血肉凡躯,片片皲裂的光点,化成散碎花瓣的形状,消亡于法器匕首之下。她在幻境中扭转了因果,杀死了五十年前借着瘴雾,吸食生人血肉,喂养自己修为的结阵之人。
五十年前的此刻,刺杀并未成功。
宁煜脑海中一片空白,紧接着,麻木的心脉处,属于魔修的灵力让伤口迅速愈合。那种细密刺痒的痛楚,催着他恢复了些情绪。不可置信的困惑,被人捉弄的恼怒,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一齐翻涌上来。
过去的和光仙子,也是心有天地,总觉得只有仙门才能令她施展抱负,给她一片更广阔的世界。沧阳宗主破格点化时,她毫无犹豫,甚至都没有知会宁煜一声,就收下了拜师时沧阳宗主赠与她的秘宝。
宁煜去质问她时,她眸光天真,法器在她眼中熠熠生辉:“据说仙山九十九重,每一重都云遮雾绕。从仙山峰顶的一处高塔中,能看清三界,修士凡人,灵宠妖兽,乃至魔物,都各自走着什么样的道。阿煜,我想登上去,看清这世间的模样。”
“做大梁皇后,今后万里江山都能分一半给你。皇族的天材地宝,同样能提升修为,绵延寿数。而你入了仙门,哪怕是沧阳宗主破格提拔的亲传弟子,也有许多仙界大能压你一头……”
“你有平定四方,赈灾驱魔的理想,为何到了我这里,就只能求安稳富贵?仙界之人的修为也不是生来就有,我为何就不能压过他们?”
“你自小锦衣玉食,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阿煜,你还是不懂我。”她悲悯地叹了一声,望向他的目光,仿佛神明怜悯挣扎的蝼蚁,并不打扰,却也轻蔑,“为我真心在乎的东西,刀山火海,雪域魔境,都在所不惜。”
被刺杀过后,宁煜震怒不止,此刻若是反击,唐雪坞根本不堪一击。可宁煜久久不言语,只是望着她与故人相似的眼睛。
他依然不懂。
为何世间有帝王不能参透的女子,甚至不止一个?
和光仙子并不是例外,纵使他位高权重,大千世界,依然有他不能掌控之人。
他固执地不想懂。
“为何……为何你们,都不将朕的真心放在眼里?”
唐雪坞不答,全身的灵力几乎流逝殆尽。
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嘴角只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妃嫔之身入皇陵,叛臣之身留恶名,对臣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的归宿。若陛下还有一丝怜悯,臣愿弑君之罪与戍边之功,功过相抵,从史书上抹去,干干净净,像是唐雪坞此人,从没来过世间。”
宁煜伸出手来,碰了碰她的肩头。触及灵脉的时候,他终于恍然发觉,为何自己的血肉伤口愈合得这么快,为何她声音微弱,灵力单薄。
唐雪坞一人可抵千万魔物,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不可能连他的心脉都刺不穿。
留在这里的,根本不是她完整的神魂。
“朕未曾问起,你并未拜入仙门,却有一身深厚灵力,悟性比朕还要快上几分,究竟师从何人?”
“人间总有高人,未必都在仙门。”
“你从哪里学的分魂之术?”
“师父教我的。”唐雪坞淡淡笑着,“他本就是一缕撕裂的游魂,自然教得会我分魂之术。陛下或许想问,分魂之术乃沧阳宗秘术,为何会被一介凡人散修传给我?不巧,我师父的确与沧阳宗主同姓。”
灵力耗空,她慢慢失去了力气,不再与宁煜多做解释。
生死判定的时刻,唐雪坞竟然难得地平静。只是望了望殿外透不出一丝阳光的瘴雾。
“陛下,江南年年都有暖阳照薄雪的美景,唯独今年例外。”
宁煜不解其意。唐雪坞将余下半句话留在心底。
可惜,那样美的雪景,她再也不能去看一眼了。
唐雪坞嫣然一笑,身上浮现纯白刺眼的光束,躯壳在白焰中融解。
四方殿宇震动,远处丘陵为之一颤。迎亲道上滞留的百姓们不解其意,纷纷抬头望向天幕。浓厚瘴雾破开了一道巨大的裂隙,恰映在每个人眼中。
刺杀固然能让世间少一位灵力浑厚的魔修,让大梁免于走向歧途。可有更迫在眉睫的事,非她不可。
她的一半神魂在东陵,一半在越水。东陵的那一部分化为法阵助力,压住易世珠中逸散的煞气,阻挡源源不断的魔物。越水的这一部分,临到消散之时,化为一股清正之气,重创了越水城中,与唐家有所勾连,吞噬了魔妖妖丹的所有修士。
包括宁煜,也包括她自己的兄长。
她只有一副血肉之躯,渡不了千万人。只能盼着几十年后英才辈出,踏在她消亡的骸骨之上,继续守护人间。
幻境崩塌,眼前的场景,连带着随后五十年间发生的一切,在江玄遥和唐卿翊眼前飞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