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积雪极多,冷风透过缝隙和帘布灌入。幻境中凡人修士之躯的感受,新鲜而触痛,让唐卿翊忍不住皱眉。
大梁统帅,天之骄女,无往不利的战神。
在前路茫茫的雪夜中,也会冷,会害怕,会迷惘。
雪坞将军为生民立命的决心,如同冰天雪地里一捧微弱的火种,明明顽强地烧着,却仿佛随时都会在冷风中熄灭。
和光仙子与先帝,百年来都是大梁子民心中的标榜与信仰。
这一半信仰毁了她的清白,捏碎了她的名声,又在她的面前轰然塌陷,留下一片狼藉。
幸好,还剩另一半。
唐雪坞默默地想,换作和光仙子,会如何面对这样两难的抉择?
片刻后,在朦胧昏暗的寝宫烛光里,忽然就想明白了。
丝绸纱衣裹着她此时格外单薄的身躯,滑腻的布料慢慢滑落。
无论身负多少风流骂名。
她心中坦荡,只愿眼前无愧于心。
唐卿翊和江玄遥再度睁眼的时候,又是一席狼狈。两人脸色都有点红,随即想起正事来。
“结阵之人找到没有?”唐卿翊焦急地问,“雪坞将军要在大婚之日,趁其不备,杀了这个狗皇帝,可是我不想捅你一刀……”
“弑君?难怪不过五十年,现世便少有人提起这位雪坞将军了。”
先帝在位近百年,雪坞将军的刺杀自然没有成功。
令皇帝蒙羞的事,史书不愿多提。
“……狗皇帝,心胸也太狭小。”
听她痛斥宁煜,江玄遥不知怎么地心情好了许多。
“与第一重阵法类似,在幻境中扭转因果,或是毁坏阵眼上压着的东西,都可以破阵。”江玄遥长指一抬,指了指自己,“你只需要顺从雪坞将军的意思。”
“结阵之人就是宁煜?!他借用仙子愿力做了什么?!”
江玄遥一五一十道来,唐卿翊震惊之余,豁然如滴水汇聚连成一片汪洋,通达开阔起来。
一切都说得通了。
宗祠中有两重阵法,因而现世中得到先帝传承的新帝,与唐家新一代家主,都会拼命维护宗祠不被外人闯入,更不能被仙界之人探究。
因为高阶修士探一探便能察觉宗祠中的法阵有蹊跷。
里面的东西一旦放出来,也确实会导致天下动荡。
只是魔妖寻回同族幼崽和妖丹,邪阵破除,真相大白,动荡的并不是三界生灵。
而是大梁皇族与唐家的信誉。
他们憧憬追念的先帝,竟以千万灵力丝线,借着瘴雾,整整五十年,吸尽这片土地上的活气。
幻境中,破阵只差最后一步。在洞房之夜,调动唐卿翊本人的灵力,在幻境中杀死宁煜,就能扭转因果。
唐卿翊刚想明白,鼻尖动了动,猛然摇头。
似是料到她在担忧犹豫什么,江玄遥笑道:“我的神识与幻境中的躯壳是两回事,你在幻境中杀了宁煜的躯壳,我也不会死的。”
见她仍然犹豫,他说:“此阵与现世中的瘴雾联结,压阵法器用的是仙子旧物,若是不杀宁煜,恐怕只有清除现世中的瘴雾才能破阵。”
那比刺破一个幻境中的影子更加棘手。
唐卿翊挣扎许久,终究还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说,溯游镜中的场景,会不会指的就是结亲那日?”
江玄遥一愣。
那是对他们两人都带来震撼和沉重的画面。
隔了许久,以为自己忘记了,却还是轻易被一次联想唤醒。
唐卿翊略带期待地想,若是溯游镜中,她一剑刺穿江玄遥心脉的场景,不过是幻境中随着躯壳身份演绎的一场戏,她便可以放下心了。
可是细细想来,又沮丧地垂眸。
江玄遥也轻声说:“溯游镜中映现的是你我的面孔,并非宁煜与雪坞将军。镜中倒影在天地之间,有山崖嶙峋,漫天红霞,不在小小的一方殿宇。”
情境对不上,溯游镜中自然指的不是这一方幻境。
而溯游镜中的画面,是未来注定会发生的。
唐卿翊眼皮猛跳,涌上强烈的恐慌。
哪怕阵中宁煜的幻影死去,与江玄遥的神识无关,她仍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如散不开的瘴雾一般萦绕心间。
即使是假的。
她还是不想将那匕首刺入他的心脉。
她抗拒着说:“可是……我们就这么成亲了吗?”
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唐卿翊脸颊一热,却见江玄遥更是浑身一僵,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凝住,弧形优美的唇瓣微微抽动。
“姻亲是头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占你的便宜。你如往日一般封闭神识,只等刺杀的那一刻便是。”
他垂敛着眼眸,根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无端叫人觉得可怜。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像是欺负了他,戳了他的痛处一般。
“不,不是不愿意,只是太匆忙,太草率了。”
“若是真的成亲,我自然也不会草率对你……”
江玄遥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低下头去。
“算了,没关系,成亲当日随机应变吧。你好好筹备……”
她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江玄遥去筹备,是宁煜在筹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他们两人能干预的。
她想,她倒不如不提这茬。
呼吸又热又烫,两人都冷静不下来,什么也想不清楚,嘴边好像打了滑,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冰冷冷的殿内燥热得待不下去了,唐卿翊“噌”地起身,甩下潇洒倩影。
恰逢新春,又有喜讯,唐家张灯结彩,融融和乐。
越水城中瘴雾浓厚,人人避难,许久没有过喜庆的事。听闻雪坞将军终于要入宫,都盼着这份举国隆重的喜事,能将近来的灾祸驱散干净。
唐雪坞自归家第二日出门,听着满耳的道贺,就知道宁煜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仍然备了封妃册宝,高调张扬,人尽皆知。
她怀着一丝侥幸,盼着他能给她留点名声,可惜宁煜一意孤行,仍要她以妃嫔之身入皇陵。
还要她感恩戴德。
唐家家主出门都抬着眼睛,翘着下巴看人,只差将趾高气昂写在脸上。回到家里,更是对唐雪坞好声好气,祖宗一般供着。
“你可终于愿意入宫了,早有今日,何必在东陵受那风寒征战之苦,和一群魔物喊打喊杀……”
放在从前,唐雪坞还会义正言辞地争辩两句。而此时,她的心早就寸寸冷了下去,并不期待能得到任何理解,自然也懒怠动口。
家主见她不开口,以为她心中又憋闷着什么,假惺惺地劝道:“陛下心中念着和光仙子,做陛下心里的一道影子,是委屈妹妹了。”
他眼里,比起唐雪坞折断羽翼,收敛锋芒,入宫做个木偶人的耻辱,仿佛得不到宁煜完整的爱,为他人替身,更耻辱些。
她并不辩驳,只是闻着兄长身上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淡淡地想——
越水城中容不下贪婪的魔修。
吞过魔妖妖丹的,一个也跑不掉。
时间眨眼而过,到了大婚当日,唐卿翊想起江玄遥的嘱咐,却并没有封闭神识。
她实在好奇凡人是如何操办婚礼的。
而且,这毕竟是他们两人头一次……成亲。
她管不着江玄遥,可她心里隐隐地不想错过。
唐雪坞说要照着平凡夫妇的礼节来操办,但皇家仍然虚礼甚多。
天不亮,唐卿翊就感觉外面吵得很,推开窗一看,还未来得及嗫嚅抱怨,眼前就被一片红占据。
浓黑瘴雾,皑皑白雪,铺就满城的红妆。在萧索冷风中,无论如何看,都是一副阴惨惨的模样。
婢女捧上串珠描金的红嫁衣,在晦暗天光,白雪映照之下灿灿生辉,挂在身上格外地重。凤冠耳铛,粉黛钿画,来来回回折腾了几个时辰。
婢女忍不住赞叹:“将军生得真是好看,尤其一双眉眼,不描也镇得住气场。”
唐卿翊抱怨:“成个亲可真够繁琐的……”
幻境中的唐家贴身婢女听见她说话,有模有样地回应着,话语里带着笑意:“将军过去总说不愿入宫,可今日若不是陛下,换作城中那些仰慕您的公子,将军还愿意嫁吗?”
当年的唐雪坞,若是听到这句话,怕是要反问:为何一定要在不尽人意两者之间选一个嫁了,不是要委身皇权,就是要回应她本就瞧不上的追求?
但唐卿翊却沉静下来,被勾动了心事,细细思索着。
若不是江玄遥,而换成另一个人拿了宁煜的身份牌,就算是为了破解阵法,走出幻境,她愿意与他演一场洞房花烛吗?
唐雪坞终于在正午时坐上了花轿。
狭小的花轿慢慢晃着,帘外锣鼓喧天。许多百姓赶着来凑热闹,压不住好奇心,透过珠帘,看得见道旁人头攒动,站无虚席的奇景。
踏入皇宫,锣鼓变为清雅昂扬的丝竹之声,一直奏到入夜。
唐雪坞袖中捏着精巧的匕首,是沧阳宗赐予唐家的一件天阶法器,法器外笼罩着符咒,将它锋利充沛的灵力恰到好处地隐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