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历不明的清正之气雷动般响彻上空,瘴雾笼罩中的江南百城,短暂地重见天日。
阴云罅隙中透出的天光,映照压垮寒梅残枝、覆盖绵延丘陵的积雪。
唐留昭正在父亲书房中习字背诗,突然间,身边的父亲唇角抽动,皮囊像是与躯壳分离一般,咧出一个弧度极其夸张的笑容。
小孩子吓得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慈眉善目,耐心教导的父亲,血肉骨骼都萎缩下去,变作一团人不人妖不妖,长着稀疏羽毛,伸着短小兽爪,漆黑枯瘦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
越水城四方响起惨叫和哀嚎。
吞过妖丹的魔修,才被眼前的美景攫住目光,随后五内具焚,似有虫蚁啃咬,捷径换来的修为在全身灵脉中乱窜,躯壳被灵力乱流烧毁。
宁煜灵脉也遭受重创,只是修为深厚,并未如低阶魔修一般狼狈惨死。他清理了所有魔修的后事,极力瞒下此事,再度将惨剧推给越水城中盘踞不去的魔妖。
而沧阳宗主的寿数禁制,既是宁煜入魔的契机,也成为了此后数十年,宁煜的心魔之一。
魔妖还在,罪名有人顶替。他将突破禁制的希望再度瞄向了无辜百姓。
为了不留痕迹,不沾血腥,不动声色,宁煜以摄魂为主,吸走天生有灵根的人的天赋气运。瘴雾中的每一丝煞气都是他的眼睛,为他寻找下一个猎物。
被摄魂的人,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依然能混在人群中,痴痴傻傻地过一生。
宁煜唯一做的一件好事,便是清肃了所有与唐雪坞有关的风流传言,给了她最终的体面。未曾声张她弑君的举动,还她死后清名。
随着唐雪坞衣冠落葬,宁煜心中对和光仙子那一股求而不得的偏执愈演愈烈。
时间以不寻常的速度流逝,唐卿翊伸出手让画面停在十几年前。
越水城瘴雾浓厚得无法生存,大梁被迫迁都,才有如今的北方帝都。
唐留昭小小年纪接任家主,无人教导指引,与旁支子弟夺权后,渐渐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只是在午夜梦回时,他心中那个稚嫩的孩童,还是会窝在姑姑的怀里撒娇。
他想,若是唐雪坞在家主之位,只身负一姓荣辱,而非天下百姓,能否做得更公正?
也许未必。
身在私位,就要谋私利。
可她一定能做得更好,比自己和父亲都要好。
吟诗作对的稚童变为沧桑油滑的臣子,唐留昭的长女渐渐长大,成了与画像中的和光仙子极其相似的模样。他想起过去宁煜与唐雪坞的往事,渐渐动了心思。
唐锦烟性子与唐雪坞很像,也钟爱上马骑射,对仙术颇有兴趣,小小年纪谈吐之间,已是心怀三界众生,目光放在天下百姓。
唐留昭用了强硬手段,阻拦她拜师修习仙术的一切机会,连唐家仆从都能分到些许塑造灵脉的药草,唐锦烟却连灵药都没有,只能随便在学堂里读书。
终于养成了一个眉眼照着和光仙子刻出来,却灵脉孱弱,娇柔无力,连出一趟城都要十几人跟随伺候的完美替身。
凡人十几年便能差一个辈分,可是对于修士来说,百年仍是少年期。
他压下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
不顾她已与青梅竹马的宁非镜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等她长到待嫁年岁,带她入宫,献与先帝。
贵妃封赏流水般送入,唐家在唐锦烟无言的血泪中再度繁荣。
眼前时光流逝。
几十年时光,瘴雾中出生的孩子也老了,究其一生,从未见过万里晴空。
幻境彻底破碎。
……
雾雷迟迟不停,阮家府宅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宁非镜为难沈修卓却被驳回,望向天幕中千变万化的紫电光芒。
忽然,远处山峦白光乍起,短暂地刺破了瘴雾。盘旋在山峰上的魔妖群四散而去,绕着越水城四周的城墙乱转,仔细一看,它们来回的阵列像是某种仪式,既不敢靠近宗祠,又远远观望着。
宁非镜感知到了什么,冷汗直流,忽然起身道:“去唐家宗祠!”
江南三姓家主从没见过皇帝如此失态过,赶忙询问缘由。
“那两名招摇撞骗,假扮仙子与侍从的魔修,动了唐家宗祠中的仙子旧物。”
沈修卓低头瞧着与江玄遥和唐卿翊通讯的灵符,从黯淡到亮起,随即也跟了上去。
可他心里暗暗打鼓。
皇族与宗祠并无联系,宗祠中的自毁法阵也是唐家家主近来为保护宗祠中的秘密而设下的。
仙子旧物异动,宁非镜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瘴雾肆虐之后,唐家宗祠法阵格局改过,现世中的仙子旧物已从人人能见的供奉之处,挪到了宗祠地宫之中。江玄遥循着法阵残余的符文和回路,摸索到了存放它的地方。
刚从幻境中出来,五十年人间的劫难从眼前滑过,唐卿翊额角微微冒着汗。
虽说是幻境,那些虚影,却都是真切存在过的生灵。
散发着木质清香的桃木梳,安稳地躺在绒羽软垫上,仿佛外面疾风骤雨,都与它无关。
自苏醒以来就渴求着的答案摆在面前,唐卿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江玄遥。”她的声音不知不觉缥缈了许多,“修士与人间旧物的感应,具体是什么样的?”
少年也迟迟未动,闻言才缓缓回过神似的,温声解释道:“每位修士都各不相同,但人间旧物,代表以凡人身份跃上仙门之前,修士一切过往的本源。所以这种感应,无论在自身看来,还是旁人看来,一定极其明显不会错认。”
“好,那江玄遥,你听清楚了。”
唐卿翊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转头对他笑着,笑容如暖阳高照,令人挪不开眼。嗓音如泠泠泉水,拨过最敏锐的心弦。
“我不做旁人的影子。”
江玄遥心口一滞,来不及说些什么,她的手已经放在桃木梳上。
外面雷电交加,地宫中却出奇地安静。
等得焦灼,却迟迟没有听见任何异响。轻巧的桃木梳在唐卿翊掌心,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发出来。
唐卿翊心中空落落的,从天上落到地下,像是踩在悬崖边小心翼翼,却在即将离开的那一步突然滑落下去。
两人对视之间,她看到江玄遥眼中沉静无言的复杂心绪,也勾动了她的酸楚。
原来,自己对一个人的心思可以复杂到这个地步。
带着空白一片的识海,在深渊熔岩中苏醒,打败了凶煞的异兽,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他。
从此只信他一个人,只跟他一个人走。听到再多暗讽他身世不明,血脉杂乱的话,也都偏心于他。
明知他也与其他仙门中人没有区别,只是因为这张脸才对她格外优容。可不知为何,从和光仙子的师尊、师兄、乃至同门中人,但凡对她倾诉衷肠者,她都格外厌恶,甚至觉得虚伪。
只有江玄遥,未曾主动诉说过想念,提起她时,眼中流露出深邃而沉重的眷恋,让她无法忽视。
而唐卿翊,也唯独对他的思念与柔情,毫不反感。
只替自己酸楚,又替他可惜。
唐卿翊仅有的专注都给了他,从初遇的那一刻,就注定容不下别人。
可是,在他心中,自己是永远比不上和光仙子的。
她不甘心无法越过他心中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
她与旧物没有感应,此时心情最沉重的便是江玄遥。唐卿翊不忍心在他的心上添一道疤,却又在暗暗想了许多。心事风起云涌,化为几句开不了口的话,堵在喉间。
你要爱我,就得最爱我。
否则倒不如就此一刀斩断缘分,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白忙一场。”
她随手将桃木梳放在自己鬓边,乱梳了几下。懊恼的神情也格外灵动,落在江玄遥眼中,依然十分眼熟。
“等等。”江玄遥艰难开口,“让我查验一下。”
她见江玄遥握着桃木梳的脸色凝重,问道:“怎么?有人动过手脚?”
“先帝的邪阵将瘴雾与仙子旧物牵扯太深,如今煞气附着在仙子旧物上不能根除,谁握着它都会如寻常木梳一般,灵力都被锁住了。”江玄遥越说,神色越凝重,“唯有驱散瘴雾,才能恢复仙子旧物原本的感应。”
原本已经摔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唐卿翊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也太棘手了。”
江玄遥望向掌心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路:“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没有告诉唐卿翊,幻境虽是假,神魂虽不会有缺损,可凡人之躯濒死的绝望是真,被心爱之人刺入心脉的痛苦也是真,狠狠烙在他胸膛,久久挥散不去。
等出了幻境,他的理智又开始动摇了。
若是此时吸收瘴雾,怕是连最后一丝清醒,都要在煞气中彻底淹没。
可是……
他这一刻才明白,原来所有顾虑和犹疑,都不是那么重要。
即使不知她是一片仙子的残魂,是一缕气息化成的精灵,还是完完整整的和光仙子本人……他只是不想看到她难过。
哪怕她只是仙子过去的机缘,留在世间的小小碎片化成实形。
他也愿为她粉身碎骨。
唐卿翊见他由脆弱到坚定的神情,隐隐有些不安:“你要做什么?”
江玄遥抬头,凝在眼中的灵力透过层层地宫,透过飞檐走拱的宗祠,望向漫天瘴雾中紫电交加的奇景。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在桃木梳上。万千透明的灵力丝线,直指苍穹。
“还你一个清净的江南。”
漫天煞气,以迅猛的速度流入体内。洪水倒灌一般,瞬间淹没了江玄遥的五感。
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面孔,只听得到少女时远时近的焦灼嗓音。身上冷热交替,折磨得他格外脆弱。而后天旋地转,眼前的红衣身影,汇聚了所有的光芒。
他空白冷静了一瞬,随即眨了眨眼睛,慢慢地端详着地宫中的构造。阴冷潮湿,没有光照,让他格外不安,伸手抓住了眼前人温软的手腕。
修为升华之后的痛痒,伴着血脉中一阵沸腾燥热的感觉狂涌而起,喉咙格外干渴,回味着上一次嗅到的,血液腥甜的味道。
所有的贪念都被勾了起来。
艳丽的微红从脸颊漫上眼角,江玄遥目光茫然懵懂如迷路的孩童,嘴角的笑又像是生性残忍的妖兽,面对猎物时瞬间的贪婪。从地宫入口倒灌进来瘴雾化为浓黑的煞气,绕着少年洁白的面颊,纯净与污浊,矛盾地融合在同一人脸上。
“好冷。”他一边轻轻地笑着,一边流下两行茫然的泪,“好渴。”
唐卿翊从未见他如此破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