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沉收回目光时心想,无论如何,这群表里不一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与自己无关,时过境迁,如今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他不会在意分毫,眼下美食当前,他不如安静品尝金陵城的美食,待宴席散去后径直回宫便是。
彼时兰玉阶已和好友饮去一圈,余光瞧见旁边的兰沉默不作声,惟见桌上十余道美食中的其中两样尽被品完。
他扫了眼其余食物,荤素皆有,外相精致,看着十分可口,却不得兰沉半分青睐。
若是换作在兰府,他必然认为兰沉挑食,可如今兰沉身居皇宫数载,天下珍馐何不尝尽,又怎会瞧的上这平凡俗物。
兰玉阶搁置手中酒杯,将自己桌上的两道点心端起,往兰沉的方向走去,把手中的珍盘缓缓放下,将那两处空出的位置填上。
“若是喜欢,便多吃些。”兰玉阶道,“这些虽比不上御膳,却有风味独特之处。”
兰沉望着好不容易吃完的两道点心又出现,胃里不免觉得有些撑,导致胸口忽地涌上一阵反胃。
他有些强颜欢笑道:“劳烦兄长挂心,我很喜欢。”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端起消食的茶抿去,突然对面前的美食有些兴致缺缺,尤其是新添的显得有些多余。
其实并非点心不合他心意,相反,这里的点心他都感觉很新奇。
自两年前上京后,他便未曾离开过皇宫,即使陛下微服出巡,也从未命他跟随出行,他在皇宫蹉跎两年,虽然也吃了不少山珍海味,却从未尝过金陵城里的美味。
如今得此机会能随意尝试,他自是十分感兴趣,可面前的珍馐多为自己不喜,且因他嗓子仍在调养,近日服药需忌口不能轻易吃食,尤为可惜。
思及此,他忽而有些想念宫中御膳房了,起码平日他的膳食中只有自己喜爱的食物,即使有他所挑膳食,也只会在面前出现一次,从此便是永别。
似乎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许多食物皆是自己不喜欢的。
兰玉阶见他杯中茶喝完,抬手招来小厮添了新茶,特别吩咐去马车取锦盒中物泡茶。
正当他想和兰沉嘱咐锦盒宝物对嗓子有益,他们身侧忽见一抹身影疾速出现,看动作十分迫不及待。
“咦,这不是兰云泽吗?”
惊奇的询问引的两人转头看去,入眼瞧见一油头粉面的男子,此人相貌虽平平无奇,但胜在这身衣着将他撑得颇显富态。
兰沉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此人上学时出了名的爱慕虚荣,若非如此,恐怕凭着这光鲜的外表所迷惑,认为他会是哪位富贵人家中调皮的公子。
兰沉寻着记忆想起此人名唤李锦司,曾和他们一同求学,总喜欢跟在兰玉阶身后被使唤,常常和一群人明里暗里嘲讽戏弄自己,后面不知此人因何缘故离开,有传闻称他和宫中权贵沾亲带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上京享荣华富贵去了。
不论传闻真假与否,眼下看来,李锦司应当是过得相当不错的。
兰沉回道:“李少爷,许久未见。”
听见回应后,李锦司脸上的表现变得十分夸张,尤其他适才为了调动宴席气氛喝了不少酒水,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无论是神情抑或是动作都相当浮夸。
好比此时,他的右手已然搭上了兰沉的肩膀,想将整个人都倚在兰沉身上,恨不得告诉众人他们才是这宴席上最熟络之人,“既然来了,为何不敬本少爷喝一杯?”
只是他这份熟路也仅限此时的宴席,因为兰沉多年未曾出现在他们的圈子中,眼下就属兰沉最引人注目,他喜欢以此出风头。
实际上,他的内心依旧看不上兰沉,不仅因为兰沉是养子,还是他是帝王不受宠的面首,若受宠些,他倒能对兰沉高看几分,毕竟这位帝王不是谁都能猜得透的。
兰玉阶扫了眼李锦司不安分的手,蹙了蹙眉头却并未作声。
但兰沉在下一刻便作出了反应,当李锦司的手搭上之际,他顺势弯腰拿起小厮才端来的茶水,让李锦司的手臂无法受力,险些失重栽倒在地。
他实在不想和这群人有过多接触,一来无利益瓜葛,二来这群人从前在学堂横行霸道惯了,即便来了金陵城也不会变作善类。
兰沉抬肘举杯,不顾他们手中是否有酒,自顾自道:“那云泽以茶代酒,敬李少爷一杯。”
李锦司稳住踉跄的身子,刚想发作,就闻言对方要向自己敬酒,下意识扭头高喝小厮取来酒杯。
然而,未等小厮送来酒杯,他回头便瞧见兰沉已将茶水喝完,兰玉阶正提着茶壶欲给他添水,但被兰沉避开了。
李锦司脸上有些挂不住,故意借指教要他再陪一杯,“云泽,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一副孤芳自赏的模样,这样敬酒的方式不对啊。”
兰沉看出他的意图,淡漠的眼神透出不加掩饰的厌倦,对视间,李锦司恍惚间生了一丝错觉,好像兰沉那双修长冰冷的手无声掐在咽酒的喉咙上。
“示范一遍。”兰沉说。
冷淡的四个字缓慢吐出,就像从天而降的命令。
李锦司顿在原地,鬼使神差捏起酒杯,艰涩地再喝了一遍。
兰沉目睹他喝完后,慢慢将酒杯递到兰玉阶面前,“水。”
兰玉阶身处高位多年,何曾被人使唤过,此情此景原本是要将茶壶交给小厮,却在兰沉漠然的神情里犹豫须臾,主动给他的酒杯添水,直到目睹着他喝完。
事已至此,李锦司在他身上讨不到好处,转眼发现兄友弟恭的画面,让他有些愕然,气氛僵持间,兰玉阶自然而然开口续上方才没说完的话。
“此物为兄已命大夫瞧过,对嗓子有养护之效。”兰玉阶将茶壶放下,瞥了眼锦盒,又望着兰沉近在眼前的面容,目光细细描过他低垂的眉眼,“平日你且当饮水那般喝下即可。”
兰沉垂眸望着那杯棕色的茶水,唇齿间还留着甘甜后的苦涩,让他实在不欲再喝,反倒是想念起寝殿的梨膏糖了。
他欲回应之时,李锦司的脸猛然在眼前放大,惊得他不由后撤半步与之对视,却听见李锦司打量着他的脖颈,带着好奇调侃道:“怎么?当年的毒竟治不好吗?”
话音一出,兰玉阶抬手将他拨开,嘴边的弧度收了些,温声斥道:“有些无理了。”
他的语气就像在训斥下人,换作平日李锦司会选择顺从,但此刻他能借着酒给自己壮胆,对他装出一副惊诧的神情,喊着他的表字道:“隽寒,这么多年了,下毒的乌龙你怎么还没告诉云泽。”
兰沉皱了皱眉,但并未着急追问,而是转眼朝兰玉阶看去,想听听他怎么说,却见他面不改色和自己对视,温柔安抚道:“小事一桩,不必挂在心上,李少爷这是醉了。”
说话间,他偏头给小厮递了个眼神,示意将李锦司带走。
小厮快步上前,不料被李锦司一个闪身躲开,紧紧贴着兰玉阶的臂膀站着,无赖道:“我可没醉,这事儿你记不清也正常,毕竟是我们先斩后奏,但是后面我不都招了吗?”
说着他的目光巡睃在座众人,压低声续道:“何况,今日能在这的人,但凡是和我们当年一起上学的,皆晓得此事是为了你,你还瞒着云泽,多对不起兄弟们的好意。”
兰玉阶斜睨着他,抬手无情挥去后拉开距离,“既是乌龙,便无需再提起此事伤了云泽。”
“无妨。”兰沉突然接着他的话道,“多年之事已成过去,何况如今我有所好转,不必介怀。”
话虽如此,实际的他沉疴未愈,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上许多,也因此被宫人们私下调侃他病弱,每逢侍寝总经不起陛下折腾便消了声。
他一直以为,这个意外如兰玉阶当年所言,是误食了兄长给的东西相克所致,未料还藏着其他秘密在其中。
尤其听见李锦司嬉皮笑脸提起后,他心中迫切想知晓这场所谓的乌龙,为何能连他性命都不顾,只为了讨好兰玉阶。
兰玉阶看了眼两人,权衡一番后,再次看向兰沉时的眼底带了心疼,打算劝道:“云泽,为兄当年不说也是为你好。”
兰沉无视他目光中的情愫道:“兄长无需担心,我相信此事定与你无关。”
既如此,兰玉阶便没有继续阻拦的道理,随后示意小厮退下,神情温柔专注望着兰沉。
李锦司见驱赶自己的小厮离开后,整个人脱离禁锢,脸上又扬起了浮夸的神情,回想当年的设局,兴致勃勃靠近兰沉说道:“当年你夺走隽寒的茶杯,主动喝了里面的毒,是我和其余人悄悄下的,主要是想验证你对隽寒的真心罢了。”
话落,兰沉嘴角的笑一僵,眸色跟着沉下。
兰玉阶瞬间捕捉他的变化,立即上前一步,转身将兰沉挡在身后,用一种命令的口吻朝李锦司道:“够了,你且去包厢歇息吧。”
“等等。”兰沉从他身后缓缓走出来,佯装平静询问李锦司,“你们当年如何断定我不会喝错?”
李锦司正想劝兰玉阶莫要大惊小怪,一听兰沉主动追问,兴奋笑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年问你的话?”
兰沉怎会忘记,松开紧咬的牙关,一字一句回道:“记得。”
当年夫子谈起荀彧之死,他因夫子所言而陶醉其中,年少不懂收敛锋芒,当众感慨一番引得夫子夸赞。
怎料课后李锦司带着学堂几人闹哄哄过来,当时他的书桌挨着兰玉阶,李锦司将他们的书桌拼在一起,之后拿起兰玉阶的茶杯问他:“你如此喜爱你的兄长,若他的茶水有毒,你又可会为他饮下,救他一命?”
答案是必然的,所以他不假思索拿起茶杯欲一饮而尽。
当年兰玉阶从这群人的行为中察觉不妙,所以将二人的茶杯交换,警告李锦司等人莫要胡闹。
“不过你兄长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两杯都有毒吧。”李锦司仍旧一副玩笑的模样说道,“可惜不知谁人手抖,下毒没点分寸,给杯子抖多了点,险些让我们小云泽命丧黄泉了。”
他说得那样轻巧,像在阐述着一件无关要紧之事。
可他的一字一句皆让兰沉感到无比反胃,尤其看见李锦司以此为乐的样子时,他恨不得割了这人的头颅喂狗。
但他不能,天下脚下金陵城,此处又临近官衙,一旦有人报官状告他草菅人命,必然是少不了走一趟刑部。
时隔多年,他对于下毒一事毫无证据,即使有人证在场,但这些人何尝不是狼狈为奸,他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面首,又能如何出这口恶气?
兰沉紧握着袖下的双手,侧目看向身旁的兰玉阶,他看着这位从容不迫的兄长,胸腔里排山倒海的恶心一涌而上,如被异物堵着的喉咙瞬间被这口浊气冲破,他快速捂住嘴,紧接着几声重咳打破了宴席热闹。
“云泽!”兰玉阶率先转身将他扶着,脸上的温和被担忧打破,“这是怎么了?”
兰沉边咳边摇头,余光见小厮端起桌上的茶递了过来。
“砰——”茶杯碎落一地。
是兰沉挥落的,他下意识想退远,可兰玉阶还扶着自己,众人见状不妙,纷纷停下动作观望这边动静,只见他被围在数人中间,和每个人都保持着距离,根本无人能靠近。
兰沉咳了好一会儿,忍着被兰玉阶触碰后的难受,被迫掩嘴起身,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无视众人投来的目光,扯开被他扶着的手,倏地转脸道:“兄长,恕我身子不适,今日便不奉陪了。”
他咳嗽后的声音略带沙哑,语气十分坚定叫人不容拒绝。
兰玉阶不悦睨了眼李锦司,眼底虽无责备,但明面上少了客气,看得李锦司心里发虚。
不出片刻马车便准备好了,兰沉没有丝毫逗留离开了宴席。
当长街的寒风迎面扑来时,他微微昂首吸了口新鲜的冷风,寒气驱散脑海里的混乱,让他得以冷静的同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马蹄声渐近,兰沉寻声望去,神色蓦地一顿,发现这马车和自己来时所乘略有不同,唯独那随行的侍卫却并未改变。
未等他细想,身后的踩雪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身看去,瞧见兰玉阶拿着锦盒快步走来,身边还跟着莫桑与和李锦司。
兰沉眼底闪过一丝厌烦,只觉今日的见面毫无意义,尤其想到宴席时所闻,更叫他莫名打一身寒颤,下意识抬手抱了抱臂膀,看着他们的靠近退后两步。
见状,兰玉阶的视线率先落在他的身上,仔细端详后才发现他未披大氅出门,以为他今日匆忙赶来和自己相见,一股暖流自心里淌过,连忙解下身上的大氅,快速上前朝兰沉披上。
兰沉走神间察觉有人靠近,等他发现是兰玉阶后为时已晚,温暖的大氅已然将自己包裹,瞬间驱赶了衣袍上的寒气。
兰沉神情一愣,紧随其后发现摆脱不了时汗毛直竖,鼻息被一缕浅淡香气占据,让他忘了拒绝。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是兰氏酿制的香,唯有兰玉阶房中常有。
他垂下眼帘,鼻尖萦绕着淡淡香味,看着身披的墨蓝氅衣,仿佛回到兰府与兄长形影不离的日子,那时候他会在兄长夜半未归时,抱着兄长榻上的被褥,嗅着这个香味,蜷缩在偌大的床榻里等着兄长回来。
等他被吵醒之际,昏昏欲睡中发现了兄长的身影后,会下意识寻着兄长的怀里钻进去,等不安消弭方才酣睡。
而他关心的从来都是兄长是否回来,只要还在便足够,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忽略了兄长身上酴醾香被另一种气息取而代之。
若他早些发现,是否就能早些明白有另一人的存在?
如果那时能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撑着眼皮苦等的夜晚可会少一些,被抛弃后带来的痛苦又可会有所减少?
兰沉的鼻尖突然一酸,为曾经年少无知的自己感到不值。
兰玉阶见他走神,以为他被冻着了,便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意外发现他不似从前瘦削了,感到宽慰的同时,猜想是兰沉离开了自己后没法挑食,身在皇宫身不由己无法挑剔,这才能将身子养好。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的拉近,兰玉阶自认他们之间的拘束在消失,仿佛回到他们在兰府旧时,遂轻叹一声道:“李锦司虽无礼,但你也切莫计较,你长大了,过去的小事何必计较,若你在陛下这般闹性子,岂非连累家人?”
他看了眼兰沉身后的马车,知晓他决心要走,认真叮嘱道:“下回出来相见时也别毛毛躁躁的,记得把大氅穿好,为兄会和从前那般一直等你的。”
话落,兰沉缓缓抬首朝他看去,在他温柔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脸颊。
这样满眸深情,专心致志望着自己的兰玉阶,是当年他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明明现在兰玉阶什么都没做,他却感到万分痛苦。
他浑身发冷如坠入冰窟之中,瞬间置身在两年前的那场雪夜,送他上京的兰氏家奴嘴里的取笑犹在耳畔,他们嘲笑自己对兄长的痴心妄想,辱骂他只是兰氏养的工具,称他的学识靠偷取而来,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笑他沦为令人耻笑的面首玩物。
偏偏这一切落在兰玉阶口中,全部变作长大了何必计较,而他曾经最需要的,无助时最奢望听见关心的话,如今也轻而易举听到了。
如此随意的言语,他从前竟掏心掏肺去索取,最后却落得遍体鳞伤,连活都活不下去。
兰沉心中痛苦更甚,兰玉阶握着他肩膀的手并未施力,却将他压得喘不上气了,让他眉梢慢慢蹙起,一股恶寒突然涌上胸口,呛得他再次掩嘴咳嗽,快速后撤数步,挣脱了兰玉阶。
“云泽。”兰玉阶未料他不适,想上前察看,却见兰沉越退越远。
两人的距离再一次被拉开,寒风卷起脚边的飞雪,他们之间霎时间被蒙上一层白纱。
若隐若现,相隔甚远。
兰沉不断克制自己心底翻滚的情绪,却无法阻挡在他对视上兰玉阶的眼眸时,那阵自心底涌上的麻木酸楚,逐渐包裹着全身,令他凝滞顷刻,才算拼凑回过往点滴,找回对此人的厌恶。
他平静的心头不由颤动,前事紧跟着向他蜂拥而至,也逼着他再度交错在当年的记忆里。
他看着兰玉阶和围绕在四周的风雪,遥想被此人亲手献给新帝的那日,也如此时这般风雪交加,只是相比眼下的冷静,那晚的他,多的何止是撕心裂肺。
明明被背叛,被利用,被羞辱,都是面前这个男人所给的,为何这个人还能风光无限出现在面前,满嘴漂亮的话,淡定地对他说教。
兰沉借着漫天飞雪掩藏自己眼底的恶心,找了个理由说道:“风雪势大,兄长回吧,今夜我还需侍寝。”
他这么说本是为了划清界线,让兰玉阶意识到现在两人身份的不同,即便他们同为兰氏名义上的亲人,也该因为帝王的面首身份而避嫌才是。
怎料此言一出,却把兰玉阶激怒。
只见他穿过雪幕,行至兰沉的面前,仍旧是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但却难掩眉宇间的凝重,沉声说道:“云泽,今日一见,为兄还有一事想问。”
兰沉已无耐心周旋,一来适才咳嗽后喉咙不适,二来心中烦躁想趁早结束,语气冷淡道:“兄长且说。”
许是他的声音较轻,又有风声刮耳,实难辨出他语气的变化,才未致兰玉阶怀疑。
只见兰玉阶有意低声,似不愿将此事告知第三人,“可否许为兄三月期限,来日将你接回身边,从此必不会让你忍辱负重。”
兰沉:陛下同意了吗?
燕赫:嘘,我有自己的节奏。
谢谢阅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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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