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宫里盛宠的还是她,听说前几日还晋了妃位,陛下常常提起姐姐,知道我要来看望姐姐,昨日还特地唤我入宫,让我为姐姐带了许多时新贡品。”由于王府与崔氏的关系,自然有不少关于崔氏的消息会传到他这里来。
李泱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忽略了他后半句话。
李深并非一个纯愚之人,崔遥的想法,李深又怎会不知?恐怕崔遥想的过于简单,以至于会把她自己也搭进去。李泱这样想着,眼皮却越来越沉,只觉得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模糊,听到的声音也在一点点的模糊。
神思模糊间,又像是重新看到了七年前心神俱慌跳入湖水中的自己。她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之前,只听到了李怀安和李延意让她别怕,很多人让她别怕。
独独没有他的声音。
泼天的雨将京城淹没在一片灰蒙蒙之中,几日的雨水将景泰三年的春日渲染的格外寒凉,京城像是浮在茫茫雨海中的一叶小舟一样,飘荡不安。
但朝堂巷陌却并未因这忽大忽小的雨而停废,纵横八达的大路小巷,通往朝堂市坊。
鼓楼高耸,四角悬挂的铃铛不时因风响动,声音却如投入深海之中的石子一般,了无踪迹。在无边的雨海伞世之中,这声音亦是不为人闻。
危楼高处,风雨更甚,一道修长的背影立在檐下,青灰色的锦袍随着风雨微微摆动,衣摆下的竹纹立时生动起来,衣衫上呈现出的波纹一般的褶皱,似乎他整个人也融进了这场大雨之中一般。
年轻的男子丝毫不在意不断拂落在他脸颊肩头的雨水,有晶润冰凉的雨滴随风飘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沿着手背上的筋骨一点点滑落至指尖,最后归入脚下青灰色的砖瓦之中彻底不见,而他则纹丝不动,温柔宁静的眼睛平静的看着一柄柄流动的伞。
带了几丝雨一般朦胧与寒凉的双目中犹豫与探寻并有,冲淡了那里面原本的宁静温和,也让他看起来凛凛生寒,不可亲近。
沉闷又嘹亮的晨鼓终于响起,男子抬眸看向不远处肃穆庄严的宫城,眉间的犹豫更深,目光渐渐转向西南方向。
他却看不清。
无论是风雨相阻,还是市坊凌乱,重檐叠瓦之间,他找不到江夏侯府究竟在何处?恨她不能,却又下意识的去找寻她的方向。
他是如此的矛盾。
直到身后响起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后,他才渐渐收回那双还在探寻的双目,将目光落在眼前爬满了雨珠的已经褪了三分颜色的栏杆之上。
“公子,大夫已经带到。”奉壹的声音响起。
大雨依旧淅淅,冷雨的寒气混杂在泥土气息里,随着一阵风扑面而来。
吹动了破败庭院下挂着的两盏灯笼。
大雨之中的江夏侯府一片大乱,阳城郡主听闻了宫中有意将自己送往凉氏和亲,一急之下竟投了湖。昨夜大雨倾盆,下的天地已混沌一片,等到侍女发觉之时,被救上来的郡主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江夏侯夫人惧怕此举为宫中所知,并未请御医,而是请了医馆里的大夫。
但大夫还未到,天蒙蒙亮之际,郡主便自己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李泱久久不敢相信自己这是又活了一次?
看着周遭陌生却又熟悉的摆设装饰,李泱不禁热泪盈眶,天知道她在凉氏的岁月里有多想回到京城江夏侯府这处独属于她的天地。
而如今真的回来了,她却不知这究竟是老天对她的弥补还是对她的折磨?棘手的事情还依旧存在,不敢面对的人也依旧会出现在她眼前。
一想起崔述这两个字,李泱只有一阵心痛。
遗憾的是这世上有人珍视过,用真心对过她。但她却将那真心踩在脚下,甚至亲手葬送。
可她来不及细想,被请来的老大夫子仔细为她号了号脉,一番长吁短叹后便同楚氏出去了片刻。
片刻过后,眼前就拥满了娘亲与一双弟妹,此时不过三十余岁的娘,却像是老了许多一样,往日便不见她有多少欢颜,如今更是只有担惊受怕后的苍白。
李泱忍着眼眶里的眼泪,李深毫无意外的并未出现,这让李泱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放心,也不知他此刻究竟有无变化,对她们的敌意究竟是否消退?
若是还想对付她们,她便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见她醒过来,楚若淑立即合上了手将诸天神佛谢了一个遍,拉着她的手还未说话便哭了出来:“泱泱,你要吓死娘吗?你不想活了,你也想想娘,想想阿兕阿麒……”
若说这世上最不想活下去的就是她楚若淑了,忍受着屈辱,自从王爷被斩杀,王府变成了侯府,成为整个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后,她就想一走了之,若非这三个孩子还未长大,她怎么会活到今日。
“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送你去和亲!”李延意稚嫩的脸蛋上显示出前所未见的愤恨与坚定,她性子向来冲动急躁,此刻见了姐姐竟然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做出轻生的举动来,更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自己当姐姐,若是她定要杀到宫中去问个清楚。
“姐姐,我去求皇兄,他一定也不舍得将你送去和亲的。”李怀安心地善良,性子倒是不急不慢,与同他同胞的李延意截然相反,他记得皇伯父很喜欢皇姐,那些堂兄弟们也都很疼爱姐姐,他们去求了,皇兄一定会网开一面的。
“李怀安,你头脑发晕了不成?”李延意说着用手戳了戳李怀安的头,神情严肃的说:“李润怎么会放着堂妹不嫁嫁自己的妹妹?你想想如今皇室能够和亲的人有几个?除了四皇姐与她二人外?还有什么人选?”况且那位宫里的四皇姐可是太后的女儿,李润背后靠的可是皇后一族。
李怀安揉了揉被她戳痛的额头,仔细一想,她说的话也不差,若是他是皇帝,也舍不得自己的亲姐姐嫁人,当然会选一个宗室女远嫁。
李泱笑着揉了揉李怀安的头,握着楚若淑的手,看向还在苦思冥想的李延意,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她何尝没有求过?何尝没有拼命过?
求是无用的,所求非人更是无用,这世上唯一能求的只有自己,那些黑夜之中的颤栗,无人能给予她一个怀抱,只有自己咬牙熬过一个又一个黑不见底的夜。
“我已经决定去和亲。”如果此时只有和亲一条路,那她定要主动为自己为江夏王府拿些好处回来,总比被一道圣旨逼着去和亲的好。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一点也不像投湖之前的那样,虽然也是清晰,但总少了些力气。
她自父亲出事后便冷漠寡淡起来,日日躲在自己的院中,不肯轻易出门,对她与李怀安更是不理不睬,就连母亲她亦是常常不理。
李延意最先觉察到她的变化,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疑惑着问了一句:“你……你是不是还在发热?”
“阿意,我只是觉得死过一回后便没什么可怕的了。”李泱沉着的看了李延意一眼,自己这个妹妹与她有些相反,虽然她们有着相似之处,都十分的倔强,可李延意她的性子奇烈,做事鲁莽冲动,嘴硬心软。
李延意挑挑眉,肖似李泱的杏目微微一滞,想要开口说话,嘴中那话却没说出口,嘴唇微动,大眼睛试图在李泱的脸上看出来一丝后悔,口气越发的心虚:“你既决定了,可别后悔!”
李泱看了眼神色凄然的楚氏,瞪了李延意一眼。
“娘,你放心,我一会儿进宫亲自跟皇兄说明,你和怀安阿意好好待在侯府就好,外面的事你统统不必担心。”李泱何尝不知楚若淑的痛苦,楚若淑又怎么忍心看着她远嫁蛮夷。
只是,她还要撑起江夏侯府。
选择从来不容她做。
一介弱女子能在夫君走后苦苦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侯府,已是不易,面对强权,她甚至连一句不是都不能说。
楚氏的眼里眼泪不断,目光中既有不忍又有亏欠,甚至还有几丝祈求。
李泱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要起床梳洗进宫一趟,谁能保准昨夜之事皇兄他就不知呢?”
她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变化。
任那几人目瞪口呆,终是几番欲言又止后迟迟离去。
毕竟在他们眼里,一向冷淡柔弱的她都投了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
此刻站在鼓楼上的老大夫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指着只露出一个背影的男子大骂:“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粗鲁之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将老夫劫到此处!你究竟是何人?患有何疾?还非要老夫这样来瞧病!”
“老大夫您凭良心说话,我可是一路将你背上来的,且您也是愿意来的,哪里劫了您?”奉壹扶着腰喘着粗气,脖子上还挂着这老大夫的药箱,活像是他的药童。
“哼!你家郎君究竟什么病?”老大夫说着就要上前为他号脉。
年轻男子抬起了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曲线来,指尖似乎也带着雨水一般,湿润又冰凉,随意之中又带着几分出尘,合身的道服松松的拢在他身上,随风而紧贴在他的筋骨皮肉之上,将他的清姿玉骨勾勒三分。
“江夏侯府中何人生病请了您去?”男子的声音浸染了雨水的清冷,听起来遥远又朦胧,柔和却又淡漠。
“你问这个做什么?”老大夫可是知道什么叫保密的。
“想必你也听说了近来伊奴东夏二族南侵的事,阳城郡主身肩和亲之重任,她可不能出事。”男子语调不变却有几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像是在说一件已经看到了结局的事情一般,带着几丝预知结局般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