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春,万物复苏,枝头不知何时钻出的轻黄,正一丝丝的昭示着春日的到来,料峭的春寒之中寒香阵阵。
云雾缭绕的山野之中静然耸立着一幢府苑,这府苑看上去并不大,茅草覆盖在屋顶上随着犹有余寒的春风来回摆动。
幽深的山林之中仍有积存未消的余雪,一行人执旌捧盒的顺着蜿蜒的雪道,为首者身着紫色锦袍,腰间挂着象征皇室的龙纹玉佩,身披玄色狐毛大氅,长身玉立端的是清正素雅,眉目自成一片大方俊朗,脚下却是极快,恨不得立刻走到那处深山别院一般。
一路惊起了林间雀鸦无数,才终于停到了山谷之中的一幢以竹木建起来的府苑的门口。
这座府苑山谷的幽寂中格外萧索,门上的耷拉着从檐上飘落下来的枯草正随风来回摆动。
“笃”、“笃”、“笃”清脆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山林之中格外响亮,为首者身上披着的狐毛大氅被风吹得来回飘动,男子明艳朗润的脸上却无半丝退缩之意,看着眼前的这幢竹屋,灿若桃花的双眼之中不由浮起几丝急迫与期盼来。
草屋茅草上的积雪被大风吹的四下飘落,恍若突然之间又落了场大雪一般。但是除了这山间的风声与雪落在竹枝间的细微声音,天地间似乎不闻一丝余声,门外的人莫名的有些慌乱,手指渐渐收拢,握成了拳,原本有着舒缓节奏的“笃、笃、笃”声,变作了令人听出了几分焦急的“咚、咚、咚”之声。
身后跟着的医官侍从们都屏气凝神的听着里面是否有动静。
空旷孤寂的野空只有一片灰蒙蒙,远处的雀鸦鸣声渐凄,男子撩袍欲踹开这道门时,里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杂乱又虚浮。
门终于开了。
李怀安看到了姐姐身边的侍女如英,她倒是一如既往的素净得体,只是神情悲戚双眼红肿着,看似哭过多回。他心下暗道不好,没等如英开口,已经带着御医一行人风风火火的进了院中。
他如何不知道姐姐自从那人走后也没了活下去的心思,这才终日避世在这雁山之中吧?
年前他来请过一回,但姐姐说什么就是不愿下山,无法,他只得回府。那次走的时候便看她脸色不太好,想着回去便带御医来,谁想光是下雪便耽搁了大半月的时间。
今日他总算是到了,但是榻上躺着的人看起来却已经是不大好了。任谁能相信向来不饶春光胜七分的人已经蒙了层灰,没有丝毫生气。
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能拿形容枯槁来以形容他那常为人称赞娇艳动人的姐姐李泱,而他则是看了一朵花从绽放到凋零的全程,除了心痛叹息外,什么也做不了。
李泱察觉到李怀安的注视,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动了动,唤他:“怀安。”
李怀安忍住鼻头的酸意,他已然不小,可他的姐姐从来这般唤他,一如他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一般。
李怀安忍住了泪意,上前了几步,蹲下身,握着她不知何时已经如此枯瘦的手,到底是哽咽了一声,才说:“姐姐,我带了御医,你不用怕。”
“不必了,我清楚的我身体,我……”李泱痛苦的皱了皱眉头,额头上不停的渗出来一层层冷汗,拉住了要唤御医的李怀安:“怀安陪姐姐说说话吧!”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这回怕是真的不成了。
若能就此而去,对她来说也算作是一种解脱。
“都下去吧!”不待他说话,李泱又提了口气吩咐道。
李怀安已经伏在她的床头低声的啜泣了起来:“姐姐,你究竟为何?”他呜咽着痛苦的质问着她,李泱垂眼淡淡的笑了笑,她能怎么回答呢?只有勉力抬起手在他的头上轻轻的拍着。
“娘近来可好?”李泱想起自己的幼年孩童时光,娘那时年轻温柔,爹也宽厚慈爱,王府中日日都是笑声。那时候她还不是逆王之女,颇得皇伯宠爱,父母安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和顺美好。
李怀安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看向自己的姐姐,打起精神来回答她的问题。
“娘和阿意都好,若非大雪封山,她们也会一同来的,姐姐,你同我回家好不好?娘和阿意都很想你。婉娘她有了身孕,阿意也要成亲了,姐姐还要当姑姑当姨母,我们一家人都等着姐姐,从你去凉氏后,我们就一直等着姐姐回来……”李怀安说到最后又想起了姐姐被逼着和亲时候的无助与痛苦,如今她才不到三十岁,但似乎她的半生都是苦的。
“阿意嫁过去后可还好?就将我京郊的那几处庄子给她吧!她性子急,商府不比一般人家,她到了商家后你也要多顾着她、多护着她一些,必要的时候可寻商符出面。”李泱苍白的脸上露出来一个淡淡的笑容,她总是希望她的弟弟妹妹能比她顺当,希望他们和和美美。
“姐姐放心,谁能委屈了她,商家六郎是个性子温和之人,就算他不是,我也能护好阿意的。且兄长……陛下对我们也颇善,你不必担心。”李怀安也一直惦记着这桩事,商玄同可是三朝太傅,他的小公子虽说并没有什么显露的名声,但胜在他品行不错。
若说商氏有哪点让他不满意的,那便是商家大房里本名不见经传的商符,他如今可是大兴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可手段与他的名声一样都难听的很。
还差点娶了姐姐,好在姐姐没有嫁过去。如今的商府完全是仰其鼻息而活,一想到阿意即将成为那等人的弟妹,李怀安就一阵头疼。
“那边第三个抽屉里是我为阿意准备的嫁妆,还有一对长命锁,你和阿意的孩子一人一个,你去将那锦盒拿过来。”虽然她看不到了,但是新的生命的到来一定也会冲散她离开为他们带去的悲伤,她实在很累了,如今江夏侯府已经安定下来,她也能够放心走了。
李怀安听话的将那锦盒抱了过来。
“打开吧。”李泱缓缓坐了起来,李怀安见状连忙将她半抱着,让她靠在枕头上。
那盒子有不少银票地契,只是李怀安想不到,静安王府的地契也在姐姐这里。
李泱拿起了那张地契,目光忽然变得飘渺起来,只是瞬间,目光便又蒙上了层灰,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纸地契没有说话。
片刻过后,一阵纸张响动声响起来,李泱从一叠纸张之下拿出了半块青铜制成的雕刻精致的虎符。
李怀安则是震惊的睁大了双眼,似是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东西。
半枚虎符安静的躺在她手中,素白的手与泛着玄光的虎符就这么胶着在一起,李泱盯着这半枚虎符看了许久,似乎这上面还残留着他温热的血迹一样,她擦了多少时日,但似乎总是擦不干净,至于今日,她甚至还能感到属于他的温热的血。
不错,他死在她的眼前,滚烫鲜红的血瞬间染尽她素白的裙摆。
耳边似乎响起了自己的那句毫无感情的话语,她眼看着他命丧在他眼前,在他问为何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
“结束了。”
也是在那一刻,她知道结束不了,永远也结束不了。
但一切都结束了,从那刻起,她李泱的命运将永远不会被他人控制,她江夏侯府将再也不会受京中勋贵的冷眼,她那不堪回首的和亲五载也将一去不复返!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只是一个崔述而已,只是一个崔述罢了!
后悔吗?此刻她明白,她后悔的。但若再来一回,她也不确定自己会否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的命只能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若再来一回,是她愿意,并不是她摒弃了自己的命运。
沉静的眸子里渐渐涌出些莹润来,李泱闭了闭眼,将自己手中的虎符交给了还是一脸疑惑的弟弟手中。
李泱见状轻笑了一声:“李深登基后,我并未将虎符予他。你要记得,底牌一定要握在自己手中,命也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生活她过的并不好。
看着自己这个纯质善良的弟弟,李泱忍不住的想要提点:“李怀安,虎符给你只是为了让你和王府自保,若有朝一日大祸临头,你只需择明主交出虎符,想必江夏侯府亦有些功劳,不至于倾覆。”她总是记得李深欲将她按在湖中的窒息瞬间,他向来是恨他们的,即使他允诺了她会善待江夏王府,但她仍旧不放心。
李怀安将那半枚虎符收好,认真的点头说到:“姐姐,我记下了,我会好好保管,听你的话的。”
李泱点点头,看着窗外的雪景,心忽然在苍茫雪原之中迷了路,四处茫茫然,生不知为何生。
但,她和崔氏的恩怨却还未了结。
若说她死前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便是崔述的妹妹崔遥,谁知李深起着什么心思,在崔府被流放后,不知用什么手段将本应被她从教坊司救出来的崔遥纳做了妾室。
“崔遥可还好?”李泱又问。
崔遥以为是她伙同李深害死了她的兄长,前不久在宫宴上见到她时,她还问她:“五年了,你凭什么能苟活至今日?还摇身一变成为他的座上宾,踏着哥哥的血肉白骨与我崔府百年基业上位,你夜晚又可否能安然入睡?”
太多的羞辱与嘲讽,甚至侮辱,她受的多了。
崔遥一个从小无忧无虑在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之中长大的小姑娘又能懂的几分?在她卷入凉氏五载,辗转飘零,故此李泱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不想再过那种时刻提心吊胆,仰他人鼻息而活的日子。
可日子越久,她便真的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