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寒气未散,林乐钧与阿顺又通过层层把关赶到了法理斋。
昨夜晾晒的书籍远未干透,他和阿顺被分派到了东边的斋舍继续忙碌。
斋舍暖阁里,原本烧得正旺的暖炉旁又添了几个火盆,炭火炽烈,空气闷得跟蒸笼似的,吸一口都带着灼人的燥意。
忙活不多时,林乐钧只觉大颗的汗水顺着背后滑落,浸湿了内衫。
正埋头翻动书页,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小厮探头问:“劳驾,此处可有《清正录》?”
林乐钧抬眼一瞧,正是昨日送鞋的那位。杂役们大字不识一个,面色顿时有些难堪,却也装着低头找了一阵。
最后是林乐钧率先找见了那几卷《清正录》,不远不近正摊在前方。
他举起书笑道:“有,在这儿。”
小厮松了口气:“太好了!烦请小师傅拿上书,随我去讲堂一趟,谢书办点书急用。”
听到“谢书办”三字,林乐钧心头一跳。抱起那几卷书,随小厮穿行在湿冷的晨雾里。
讲堂内光线幽微,只书架对面的长案尽头点着一小盏烛台。
昏黄的光晕笼罩在案前人身上。
谢钰正垂首翻阅书册,侧影在烛光下被勾勒得清绝出尘。他本就肤色极白,泼墨似的乌发只用一根木簪簪住,再被暖光照映,更是眉目如画。
只是此时他将唇线紧抿着,瞧着竟有些不易亲近的清冷孤拔。
小厮抬手叩了叩敞开的门扉。
“书办,《清正录》找着了,在东屋。”
谢钰闻声抬眸,眼下落着两抹浅青,显然昨夜未曾安枕。
他目光扫过林乐钧怀中的书卷,眉梁忽然放松了些。一抹清浅的笑意在唇角漾开:“有劳别鹤,也有劳小师傅,放这边即可。”
说着,指尖轻轻点了点身边。
名作别鹤的少年悄然退下,讲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讲堂静得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微响。
不知为何,林乐钧忽然觉着心里有些局促。
此前只熟悉谢钰在他家中养病的样子,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这种陌生令林乐钧心口像是揣了只小鹿,砰砰乱撞着。
见谢钰仍盯着自己,等着他把书拿过来。
林乐钧定了定神,快步走进将书放在谢钰手边,又郑重道:“谢兄,谢谢你的鞋!”
谢钰闻声垂眸,见他仍穿着那双半旧的布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林乐钧连忙解释:“这两日地上泥泞不堪,我怕弄脏了那么好的新鞋,想等天放晴了再穿。”
听闻,谢钰神情放松了些,温声道:“鞋履本为护足,不需要如此拘谨。如果因为爱惜而委屈了脚,反倒本末倒置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轻声添了句:“何况穿坏了,自有新的。”
“那可不行!”
林乐钧执拗地摇头,耳根微热:“不要什么新的,我只要谢兄送我的这双!因为是谢兄送的,我才一定要好好爱惜。”
谢钰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眼底忽然升起了笑意。
话锋一转:“饿了吗?”
“啊?”林乐钧一愣。
只见谢钰指了指案上一个小巧的白瓷碟,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块金黄油亮的栗子饼:“你早起便来忙碌,腹中想必空了。垫一垫。”
“谢谢谢兄!”林乐钧确实饿了,拿起一块饼小口吃了起来。
目光不经意扫过案角,却见那里还放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汁,瞧着已经凉透了,却一口未动的样子。
“谢兄,你——”他正要开口询问,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人声打断了话头。
李群玉领着法理斋的学子们在闻书堂温书归来,周翰之亦步亦趋地跟在人群末尾。
“谢书办。”
李群玉率先拱手,他向众人朗声介绍:“诸位同窗,这位是藏书楼新来的谢钰谢书办。”
话音落下,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讲堂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昨日斋中杂乱,众学子都忙得焦头烂额,没顾得上瞧一瞧这位新来书院的谢书办。
如今见那谢书办从容回礼,姿态清雅。纵然衣冠穿戴皆是朴素,也耐不住形貌实在生得光华难掩。
站在本就风度翩翩的李群玉身边,那份近乎逼人的昳丽,竟让后者也稍显逊色许多。
学子们纷纷作揖见礼。
林乐钧放下咬了一半的栗子饼,也朝众人笑了笑。目光掠过周翰之时,对方脸色明显僵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用扇子遮住了脸。
谢钰扫过林乐钧,随即落在李群玉身上。
“早闻李公子风姿卓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群玉显然习惯了此类赞誉,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身如劲松”四字笔力遒劲。
他谦和一笑:“谢书办过誉。倒是书办,既得韦大人青眼,又兼此等品貌气度,才是人中龙凤。”
谢钰听闻只淡淡笑了笑,眼神却是平静无波。
“公子这身如劲松四字倒是颇有意趣,不知是何人所题?可有深意?”
“此乃外祖所赐。”
李群玉笑道:“我幼时体弱,外祖盼我能如松柏般坚韧挺拔。”
“原来如此!”
林乐钧适时接话,带着真诚的敬佩:“老人家用心良苦,如今群玉公子也正如他所愿,长成了松柏模样!”
李群玉闻言,朝他温和一笑。
林乐钧目光一转,故意落在周翰之身上,带着点天真的好奇:“周公子,我瞧你扇子上也写着一行本性青松……也是想和群玉公子一样,做一棵青松吗?”
他声音清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听闻,一旁的魏子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师傅有所不知,这句本性青松——乃是我朝翰林第一学士苏怀誉先生的自喻,取其扎根厚土、本性常青之意。群玉兄的松,是挺拔向上之松。怀誉先生的松,是守拙抱朴之松。不知周兄这松,又是何种意境啊?”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看穿周翰之平日做派的学子已忍不住哄笑起来。
法理斋谁人不知,周翰之自入学来处处效仿李群玉,从衣着佩饰到言行举止,不过只学了个皮毛,画虎不成反类犬。
周翰之被这毫不掩饰的讥讽刺得面皮瞬间涨红,如同滴血,攥着扇子的指节都发了白。
他眼神慌乱地在谢钰和林乐钧脸上扫过。
——这两个人,一个知晓他底细,一个见过他强抢婚书的野蛮模样。无论如何也无法发作出来,只怕场面若是难看了,两人只怕是要狠狠撕开他在外温和的假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门口传来一声沉稳的咳嗽。
喧闹的讲堂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袁济康夫子手持戒尺,轻轻敲了一下门框。
他肃立在门口,目光如炬扫过室内。
“夫子好!”众学子纷纷躬身作揖,周翰之亦是如获大赦般低身问候。
袁夫子微微颔首,目光在谢钰身上停顿了一下,也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谢钰见状,收拾好书具,背起书箱。
对身边的林乐钧低声道:“走吧,袁夫子要开课了。”
林乐钧点了点头。
正要跟上,李群玉却快走两步,动作极其自然地将一个黄澄澄的橘子塞进林乐钧手里,温声道:“小师傅,拿着吃。”
“……谢谢公子!”
林乐钧握着那枚橘子,冲他笑着道了谢。
旁侧的谢钰依旧不动声色。
只是垂着眼帘,长睫向下覆了覆,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没等林乐钧跟上来,抬步率先跨出了门槛。
眼见人要走远了,林乐钧赶紧把橘子揣进怀里,小跑几步追过去。
刚出讲堂,一阵裹着湿气的冷风迎面扑来。谢钰猛地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背着书箱的单薄肩背微微起伏。
“谢兄!你是不是染了风寒?”
听见那阵咳嗽声,林乐钧立刻想起方才那碗凉透的药,心倏地揪紧。
谢钰咳得眼角泛红,玉白的皮肤蒙上了一层脆弱的粉色。
哑声道:“……前些日子就有些不适,只是书院这边催得急,便强撑着上任了。这两日似乎加重了些,让你见笑了。”
听了这话,林乐钧心疼得不行:“我说呢!刚才在讲堂就见你桌上放着药,怎么不喝?”
谢钰顿了一下。忽然垂下视线,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些嗔意与别扭。
“那药煎得火候过了,有些苦。”
听他这样说,林乐钧皱起眉,劝说道:“谢兄,良药本就苦口。便是煎过了,药效也是在的。而且伤寒看着是小病,拖久了也要伤身呢!”
又想起曾经的光景,继续道:“再说了,以前在我家的时候,也没见你嫌药苦过呀?”
谢钰抬眸看他,隔着一层清凌凌的烟雨似的水雾,直直望进林乐钧心里。
“我也不知。”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抵唇,又闷咳了两声。
再开口时的咬字又柔又软的:“或许……只要是乐钧熬的药,火候总是对的。便是滋味再苦,也咽得下去。”
轰——
林乐钧只觉得一股热气瞬间冲上头顶,脸颊耳朵都烫得吓人。
不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破胸膛。林乐钧不敢看谢钰的眼睛,慌乱地低下头,脚步不自觉也加快了些。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眼瞧着东斋舍的门廊就在前方。
林乐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
红着面皮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语速飞快:“那……不然你把药包给我,我帮你熬!”
谢钰停下脚步,侧头看他,眼眸深处似有星芒闪过。
“……当真?”
林乐钧抬头看他,耳朵尖红得要滴血。
只用力点了点头:“嗯。当真。”
谢钰唇角缓缓勾起,微微倾身靠近了林乐钧些许。
“那我的药,就全托付给小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