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烛火在铜灯盏里跳动,映得满室煌煌。
几盆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也烘得纸张霉气混杂一处,闷热沉甸地压在鼻端。
地面已经被清空了,铺满宽大的草席,摊晾着个色典籍卷册。
书页粘连,墨迹晕染。几位身着整洁青衿的学子面色凝重,穿梭其间,声音带着焦灼:
“快!书页摊开,书脊朝下!动作小心些!别碰坏了书角!”
“这边!《通鉴纪事》放到南边通风处!”
林乐钧抱着满怀湿冷的书卷踏入,那股浓烈的气息瞬间将他裹住,不由得屏息一瞬。
“新来的!来这里!”见他进来,一个身量颇高的学子指向身旁空地。
“哎!”林乐钧提嗓应了一声,小心翼翼踩着草席边缘干燥处,却仍留了下一行浅浅的湿脚印。
“长没长眼睛!”旁边另一学子猛地皱眉呵斥,“当心些!席子都踩脏了!这些孤本善本,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对、对不住!”林乐钧慌忙低头道歉,眼睫垂落,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难堪。
再抬脚时,他几乎屏住呼吸,脚尖轻点,竭力将动作放到最轻。
他蹲下身子,将怀中书卷仔细摊开在指定位置。又学着旁边杂役的样子,轻轻抚平书页卷起的边角,一页一页翻动着。
不知忙碌了多久,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凛冽的雨气裹着寒风猛地灌入,近处几盏烛火被吹得光影乱晃。
“诸位辛苦!李群玉李学长在讲堂备了驱寒姜茶糕饼,诸位晾完书,可移步歇息片刻,暖暖身子!”
这声音!
林乐钧身形一僵,浑身的血液仿佛也在此刻冻结了。
一股深入骨髓的厌恶猛地窜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着。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书山与人影,直直刺向门口。
周翰之负手而立。
绸缎院袍在暖阁灯火下流淌着矜贵的暗光,发髻一丝不乱,插着根温润的羊脂玉簪。通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与这忙乱狼狈的暖阁格格不入的华贵。
是了,他本就是法理斋学子。书院遭此水厄,他怎会不在这里?
仿佛是感应到了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视线,周翰之扫视的目光猛地一顿,终于落向了角落那个身影。
四目相接的瞬间,周翰之脸色倏地一白。瞳孔微缩,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似的,再也不见方才的从容。
“真不愧是群玉兄!如此面面俱到!”
听闻,就近的学子笑着作揖。
周翰之却猛地收回目光,像是被烙铁烫到似的,极其不自然地侧身,避开林乐钧的视线。
“……话已带到,便不打扰各位了。”
他对众人扯出一抹僵硬苍白的笑,眼神却飘忽着,再不敢往角落瞥上一眼。说完这句,便近乎仓皇地转身,匆匆消失在门外。
林乐钧松开紧握的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与冷意。
周翰之……
从前他手中只有婚书这一道把柄,忌惮王员外的权势,投鼠忌器。
如今得知了王宜君并非自愿,这便多了几分胜算。若能与她结盟,设局坐实周翰之背信弃义、为攀高枝不惜害人的恶行,纵使王员外再看重他,也绝容不下这等丑闻!
他紧抿着唇,眼底闪过一丝决然的光,继续拨开手下粘连的书页。
待到所有书卷按规矩摊晾完毕,湿衣也已被炭火暖气烘得半干,贴在身上一片粘腻的暖。
雨已经停了,天光却还是阴暗的。
法理斋讲堂比斋舍更为轩敞,甫一踏入,便能瞧见正中悬着的“通理堂”乌木匾额。
匾额下方两侧墙上,还挂着几幅山水字画,意境深远。堂内桌椅整齐排列,靠墙的书架上也临时摊晾着不少书卷。
李群玉正在讲堂正中央,指挥着自家家仆,给陆续进来的学子和杂役们分发姜汤和糕饼。
学子三三两两坐在椅子上歇息交谈,杂役们则很自觉地捧着碗,在角落或廊下席地而坐。
“诸位辛苦了!”
李群玉声线清朗,“冬雨运书,最是损耗元气。伙房备了驱寒的红枣姜汤,还有我自家做的桂花栗粉糕,大家都用些,暖暖身子,垫垫肚子。”
林乐钧踏入檐下,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几乎瞬间就被书架旁那道清峻身影吸引了去。
谢钰正与赵怀林一起清点着几卷幸免于难的善本。
书架靠窗,露出一片被雨洗刷过的翠色竹影。
谢钰静静立在窗边,听着赵夫子口中的交代,半旧的青衫穿在身上,却分毫不显寒酸,反而像一笔水墨丹青似的,和那竹林点染在一起。
林乐钧呼吸一沉,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谢钰也恰好抬眼望了过来。
目光相接的刹那,他觉得这昏暗的讲堂顿时亮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冲那端露出了一个带着疲惫的浅笑。
谢钰也朝林乐钧微微颔首,原本冷肃的脸如春冰初融似的舒展开来。
“林小师傅!”
一道温和的声线自身侧传来。
林乐钧回头一瞧,见李群玉端着托盘,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上午去香厨堂没见你人,才知你也来藏书楼救书了。辛苦了,多喝些姜汤驱驱寒!”
言语间的关怀令林乐钧不禁心头一暖。
他忙道:“谢谢公子!”
李群玉笑意更深,亲自拿起一个细白瓷碟,里面盛着两块色泽金黄、点缀着桂花的糕点,缓步走到林乐钧面前。
“尝尝这个,这可不是香厨堂的手艺,是我家厨房张师傅的拿手点心。我原想着等明日除夕分给大家,不想这时应了急。”
林乐钧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瓷碟。
“多谢公子!这糕饼既然是公子家里做的,又专程拿上了书院,味道想必不一般!我可要细细品尝了!”
他下意识在衣襟上蹭了蹭指尖,才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浓郁的栗子香混着桂花蜜瞬间在舌尖化开,口感细腻,甜丝丝的沁人心脾。
“好吃!”林乐钧眼睛微微一亮,由衷道,“真好吃!群玉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李群玉闻言,扬眉朗笑,眉眼弯弯。
与此同时,讲堂另一端。
“……这《河防纪要》是前朝孤本,拢共一十二卷,讲堂只寻得五卷,余下的恐还在别处晾着……”赵怀林指着书卷,低声对谢钰交代着。
说了一阵,却见谢钰的目光并未落在书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投向讲堂前方。
赵怀林顺着望去,了然一笑,抚须道:“哦,那位是祁州知府之孙,李群玉。年纪虽轻,已是书院课试榜首。不仅学问扎实,待人接物也温润有礼,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青年才俊?”
谢钰抽回目光,面上依旧是那副无澜无波的神情。
只是略有烦躁的手指匆匆拂过潮湿的书页,忍不住似的再抬眸,扫过不远处仍在言笑的身影。
淡淡添了一句:“……李公子气度清贵,确然非同凡响。”
喝着暖热的姜汤,林乐钧又与李群玉寒暄了几句。
等再回头望向书架时,那里却已空无一人了。
心头的雀跃瞬间沉了下去,化作一丝空落落的失落。
谢兄此番刚上任,正是在赵夫子面前立足脚跟的好时机。想想也该是很忙的,哪儿有时间与他叙闲……
想到这儿,林乐钧垂下头,默默喝完了碗中剩余的姜汤。
在讲堂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身上彻底暖透,他准备回斋舍继续整理。
刚走出讲堂不远,却被一个模样端正的小厮叫住。
“小师傅留步!谢书办差我送这个来,你且试试合不合脚?”
谢书办?
林乐钧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递来的东西——竟是一双崭新的棉鞋。
深青色的布面,针脚细密,内里絮着软和的棉花,穿上肯定舒服极了。只是……一看就不便宜。
想到谢钰如今艰难的处境,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心头。
林乐钧连忙推拒:“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那小厮笑了笑:“谢书办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他让我告诉你,这鞋本就是按着你的尺码买的,让你安心穿。再说了,你若是不收,这鞋还能给谁穿啊?”
听他这么说,林乐钧不好再推辞。只能默默接过了鞋,心道着一定要找机会给谢钰回礼。
他扶着廊柱换上这双新棉鞋。大小竟正好,赤了一天的双脚传来久违的踏实暖意,瞬间包裹了冻得发麻的脚趾。
“成,鞋子带到,我便回去了。”小厮见他穿上,转身欲走。
“小哥!”林乐钧忙唤住他,“你帮我向书办道一声谢谢。”
小厮点点头,快步离去。
林乐钧低头看着脚下崭新的棉鞋,向前走了几步,那股暖融融的感觉沿着足底直上心头。再回到斋舍,连那浓重的霉味都觉得似乎淡了些。
闷头忙碌又一个下午,东斋舍堆积的湿书才算都被归置完全。
因为抢救及时,大部分书册表面都算是囫囵,不过有些缺页沤损。
那些前朝留下的古籍则看着更惨一些,纸张本就脆弱金贵,如今过了一遍水,就连书脊都散开了,墨迹更是晕染得不成样子。
好在那些世间仅存的珍贵善本舆图,原本就在锦盒里装着,损伤不算太重。
看着满地铺开的湿书,林乐钧一阵头大。
……书办这活计,不就是图书管理员吗?那这满地狼藉的善后事宜,清点归类还有修补,可不都是谢钰的活。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有些心疼起来。
——
晚些时候,集贤堂的管事学长匆匆踏进法理斋,召唤各屋暖阁所有晾书的杂役都来庭院听令。
待到所有人到齐,只见那管事学长威风凛凛地站在庭院高台,目光一扫众人,沉声道:
“两日后元日,露华台祭礼,有贵客驾临。自今日起书院上下戒严,设宵禁,各处出入口添设刀卫,巡夜更替增至四更。违者杖责,重者逐出书院。”
话音落定,众人面面相觑。
站在林乐钧身后的杂役小声咂舌道:“天爷……这是什么贵客?居然还要宵禁?”
那学长又从怀里取出一摞薄册,递给跟在身旁的学子。
继续道:“近来藏书楼水祸,各处杂役往来频繁。山长有令,凡杂役姓名、所司、职事即刻记录在册,今后两日,出入口验册放行,擅闯者一律治罪!”
说完,随行的几位学子便拿着名册,逐一记录起在场姓名。
林乐钧也随众人依次上前,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职务。
待点名完毕,管事学长收起名册,袖袍一拂,转身便离开了法理斋。
回到东屋暖阁,原本沉寂的屋子顿时热闹了不少。几个杂役压低嗓子,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宵禁?”一个瘦高的斋夫皱着眉,“我在这书院混了快两年,头一回听说书院还有宵禁这一说!”
“嘿,可不是嘛!”旁边一人撇嘴,“上回韦侍郎来了,前呼后拥的招待了三日,也没见吴山长这么折腾!”
“我瞧着,这回的贵客来头定比韦大官人还要大!”
一个年纪稍长的杂役嗤笑一声:“哎呀,稀罕什么。咱露华书院毕竟也天子钦点的天下第一书院,多少朝中命官、皇亲贵胄的公子哥都在这读过书。便是再大的官来了,也是常有的事。再说了,后天祭礼不光祭孔,还得祭咱们叶山长,便是当今圣上,年年也得亲自写祭文,送来露华台焚化。来个贵客算什么稀奇?”
剩下几人听着,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纷纷点起了头。
林乐钧埋头做着手上的活儿,听他们又热议了半晌那“贵客”的身份,直到最后也没得出个结果。
救了一天的书,手都被水泡皱了。
好在赵怀林慷慨,派人给每个救书的杂役都发了一贯钱,算是辛苦钱。
回去的路上,林乐钧这才切实体会到这次贵客身份的不一般。
每过一道门,他和阿顺便要受一番盘问。提灯的护卫眼神打量,问得仔细,连香厨堂的令牌都要来回验两遍。
等终于回到香厨堂,夜早已深了。
林乐钧与阿顺道过别,轻手轻脚推开伙房的门,通铺间早已鼾声四起。
他摸到自己的床铺前,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将那双簇新的棉鞋仔细地放在床尾的踏凳上,与阿娘给他做的那双并排摆在一起。
躺进冰冷的被褥,身体的酸痛潮水般涌来。
林乐钧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似的,又暖又满。
欢喜的是今日见到了谢钰,哪怕只是远远几眼,短短几句;失落的是相聚如此匆匆,转眼又淹没于各自的忙碌。
好在!
藏书楼的活计明日还要继续,明日还能见到他!
而且明日便是除夕了,在这旧岁的最后一日还能与他相见,是不是也意味着……在露华书院讨生活的新一年,有了些新盼头?
林乐钧捏住被角,悄悄弯起了唇。
白日积压的沉重疲惫似乎被这隐秘的期待冲淡了些。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一想到明日的再见,觉得连身上的酸痛都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