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微明,灞桥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运送冬萝卜的农夫推着车轱辘轱辘地驶过桥面,细小木屑落在结冰的河面。
桥头柳树下系着两匹快马,甘芙一身男装,身形单薄而挺直,面容已装扮成普通男子的模样。
“阿芙!我来了!”
对面一声甜脆的女声,甘芙一抬头,便看到潼湖背着包袱跑向她。
甘芙对她一笑,从包袱里取出紧紧包裹的温热肉饼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吧。”
潼湖笑嘻嘻地接过来闻一下,赞道:“好香啊。”
甘芙笑道:“我嫂嫂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这样啊,我有口福了!”潼湖打开肉饼大口咬下一块,眼睛顿时放出光芒,“好好吃!快赶上我娘做的了!”
甘芙解下马匹,将其中一马的缰绳递给潼湖,“你喜欢,以后可以来我家吃,我嫂嫂什么都会做。”
潼湖接住缰绳,兴奋道:“真的?那说定了,等回来了我就去你家吃饭。”
甘芙觉得潼湖有时候不像是游侠,倒像个妹妹,不禁问道:“潼湖,你今年多大?”
两人翻身上马,潼湖应道:“我不记得了。”
“啊?”甘芙微微一愣,怎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年岁呢?
潼湖挂上包袱,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游侠大多是孤儿,好多人连爹娘都没见过,哪里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我嘛,比他们好点,有个女人好心收养过我一段时间,后她遭瘟疫死了,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做游侠了。”
甘芙策马的动作一僵,偏头看她一眼,心中同情又担心。
此行北上危险难测,若是害她性命不保,岂不是……
“喂,阿芙,想什么呢?赶紧走吧,免得天黑赶不上驿站了。”潼湖面上不见丝毫难过,先前所说的经历仿佛旁人的故事一般。
甘芙心绪微沉,深呼吸,与她一同策马奔出。
·
出子午岭,沿直道至上郡,北抵鄂尔多斯草原,白羊城就在那边境交界处。
二人快马扬鞭五日,日暮时进入一处小城,城中烟尘颇重,风沙飞扬,有不少贩羊贩马的商人,来往间甚至不乏西域面孔。
甘芙悬着的心略微放下,决定与潼湖在此地暂且休息一晚。
二人用头巾裹住脸面,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进入客栈,甘芙向掌柜要两间上房,却不料只剩下一间房了,幸而两人都是女子,便也不用顾忌,付完钱正要上楼时,潼湖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匆匆跑出去。
甘芙此行隐匿行事,不想被其他事情耽搁,可她的目光追随潼湖的身影望出去,见到对面低矮的土墙下面围聚一群人。
她担心潼湖,还是放下包袱后跟出去。
人群中跪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身边却还立着一匹高头大马。
潼湖见甘芙也来了,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小声道:“这小女孩在卖马葬父。”
甘芙微愣,此时一个黄头巾的商贩走进来,摸着下巴看向那马儿,伸手拍拍它脊背:“小姑娘,这马品相不好啊。”
小女孩惊惶地看他一眼,伏下身体瑟缩道:“不会的,这马跟我爹爹走商队,从不乱跑,是匹好马。”
商贩嗤笑一声:“走商队的马?难怪瘦成这样,卖半吊钱都贵了。”
小女孩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挤满泪水,手紧紧攥着缰绳,俯身拼命磕头:“爹爹的马真的是好马,求好心人出个高价买下吧,让我安葬爹爹!求求好心人!”
那商贩只一味地贬低这匹马,周围人也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并没有要买马的意思。
小女孩越哭越哽咽,不停地磕头,额头渗血,头发里全是黄沙。
甘芙看得眉头紧皱,默默掂量兜里的钱币,潼湖察觉她动作,忽然按住她的手,小声道:“当心,可能是骗子。”
甘芙神情一怔,潼湖侧眼瞧她,笑道:“这马贩子跟小姑娘一唱一和,搞不好是一伙的,骗钱呢。”
潼湖从小混迹江湖,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全然是抱着看戏的心情站在这里。
甘芙一顿,低声问道:“那若是没有人买,最后会怎样?”
潼湖道:“挨打吧,你瞧那小姑娘手臂上的痕迹,应该是被棍子棒子之类的打的。”
甘芙视线移向还在磕头的小女孩,思忖片刻,忽得叫住潼湖,拉她出来。
“嗯?你做什么?”潼湖不解道。
甘芙附耳同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潼湖抱臂看她:“你要帮那小女孩?帮得了一个也帮不了全部啊。”
“能帮一个,不也算一个吗?”甘芙道,“而且我也想找个人问问我哥哥的事。”
潼湖点点头:“行吧。你是雇主,我听你的。”
甘芙感激地一笑。
潼湖整理整理仪容,拿着甘芙给的钱走进人群,蹲下来将钱递给小女孩:“你的马,我买了。”
小女孩怔然,小心地觑一眼商贩,身体一抖,慌忙捧住潼湖给来的钱袋:“谢谢好心人!谢谢好心人!”
这细微的动作,潼湖尽收眼底,她故意向商贩看去,不出所料,商贩模样喜悦,撞上潼湖视线又赶忙收敛颜色,摇摇头道:“这马也有人买,真是不识货呀不识货!”
潼湖牵了马走,与甘芙交换一个眼神,甘芙转身若无其事地回到客栈,换了一个面巾,从后门出去追上去。
土墙小巷里,商贩满意地掂量袋子里的铜钱,小女孩畏畏缩缩地跟上去,“您答应我的钱……我妹妹真的要饿死了……求求您……”
商贩一推搡,不耐烦地丢给她钱:“去去去!”
小女孩扑到地上捧起钱,看到只有三个铜板,急忙爬起来抓住他的裤腿,连连磕头:“求您再赏些吧,求求您!”
商贩极不高兴,一脚踹开,直将小女孩踢到墙角,抄起路旁的秸秆冲过去,扬起手要打,然而手忽然被擒住,膝弯一疼,扑倒在地。
“谁!谁敢惹老子!”他还未站起来,后颈多出一线冰凉。
是剑。
他登时不敢动。
甘芙持短剑扼住他,冷声道:“欺诈行商,按律,该罚去修皇陵!”
她无意再言语,一掌劈晕他,扯出他手中钱袋。
小女孩惊恐极了,抖如筛糠,甘芙站起来,朝她伸手:“起来。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小女孩十分害怕,手里攥着三枚铜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低着脏乱的头往外面走。
二人走远,自墙上跳下一个人。
是潼湖。
“祸害遗千年。”
她抽出袖中刀,走到昏迷的商贩身边蹲下,对准他的心口,啧啧两声:“晕过去?真可惜啊,算了,就这么便宜你吧。”
手起刀落,鲜血喷洒,扬起些微尘土。
甘芙跟她来到一处废弃的马棚,四面漏风,顶上搭着些破木板,摇摇欲坠。
小女孩钻进去,快速扑到破水缸前,喊道:“妹妹,妹妹!”
甘芙弯腰进入,听见一道细若蚊吟的声音:“呜,姐、姐……”
小女孩慌忙捧出钱:“妹妹,你看,我们有钱了,我去给你买吃的,一会儿就不饿了!”
“饿……”
这声音虚弱至极,甘芙迈过去,取出身上剩下的半块干粮,对小女孩说:“有没有水和碗,给她吃。”
小女孩看她一眼,爬出去,很快端来一个破碗和一点浑浊的水。
甘芙看着,犹疑这东西真的可以用吗?
小女孩眼睛殷切地看着她,自己也不停地吞咽口水。
像两只濒死的小羊羔。
算了,西北荒漠冬季干旱,有这点水已是不易。
甘芙将干粮掰成两半,一半掰碎放进碗里,一半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却是摇摇头:“妹妹吃,她饿。”
甘芙手一顿,强行塞到她手里:“你也得吃,不然饿死了谁来照顾你妹妹?”
小女孩瞳孔颤抖,把饼子接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搅拌破碗里的碎渣,在递给妹妹。
甘芙看着这一幕,心绪难平。
小女孩却转过头来,对她磕头:“谢谢姐姐!”
地面全是坚硬的土块,小女孩皮包骨的额头早已破皮流血,甘芙拉住她,甚至不敢用力,怕一下子给她手臂扯断。
“别磕了。你爹娘呢?”甘芙问。
小女孩小声说:“爹爹去打仗了,娘……娘半个月前,死了。”她流出大颗眼泪。
甘芙沉默。
“你们在这城里,有没有听人说过甘将军叛逃的事?”甘芙终究还是问出口。
她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个。
小女孩竟是一惊,应道:“甘将军?是白羊城那个甘将军吗?他前一个月还来城里送粮,连我和妹妹都有,他怎么会叛逃?”
甘芙默然,涩然一笑:“他没有,他当然没有。”
·
甘芙将小女孩安顿好,独自回转客栈,刚进门,潼湖手里拿着鸡腿问她:“你去哪里了?我刚刚回来没看到你。”
甘芙脱下头巾坐到桌边,一边倒水一边应答:“去找小孩子打听了点消息。”
潼湖不算意外,问:“问你哥哥消息?”
甘芙看她一眼,点了一下头,说道:“这里的人并不知道哥哥叛逃。”
这件事必然有古怪。
甘常风若是叛逃,第一个知晓的应该是边境的兵民,而看此城众人模样,显然不知道此事,而且那小女孩还提到一个很关键的事情——甘常风一个月前来过这座小城送粮,算上时间,如若他想要叛逃,那未必太过匆忙。
甘芙忙碌一日,早已疲倦,客栈小厮送来热水,她擦一擦脸,洗一洗脚,将发丝里的黄沙全数抖落出来。
出门倒水时,见外面有一个矮个的男人在廊间徘徊。
矮个男人眼睛细长,微弓的脊背增添显出不符合年纪的老态,甘芙莫名觉得有几分不安。
但那矮个男人并没有看她,踱步离开了。
甘芙回到房中将门窗尽数锁好,和衣睡在潼湖身侧,盖上被子,短刀握在手里。
她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张校尉是受人指使,故意陷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