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芙走出温室,寒风一吹,浑身打一个冷颤。
她明明只进去了两刻钟,却好似九死一生,彼时看见盘旋飞雪中层层叠叠灰暗的高墙黛瓦,平白生出一种不似人间的恍惚感。
“甘小姐,这边请。”秦公公对甘芙微微一笑。
甘芙扭头看他,想起此人是皇帝身边的公公,立马谨慎起来,低眼客气道:“有劳公公。”
秦公公颇为慈祥地看她,带她走上宫道。
走到外宫门口,秦公公笑道:“小姐,老奴就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
他言辞中有一种长者的宽和,令甘芙减去一分芥蒂。
“今日陛下赐你喝的汤有些咸,回去煎煮一碗水漱漱口。”秦公公说。
这话有些莫名,甘芙迟疑一瞬,道:“秦公公,甘芙有一事想要请教您。”
秦公公慈和地笑道:“小姐请说。”
甘芙咬了一下下唇,小声问道:“方才陛下所说为我兄长求情者……是谢大人吗?”
她想不出此时还有谁可以做到此事。
秦公公讳莫如深地看她一眼,微笑道:“是。”
结果意料之中。
但甘芙仍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头昏一瞬。
秦公公看一眼天空,拿过小太监手里的伞递给她:“甘小姐,雪大了,早些回家,莫让家人久等了。”
甘芙闻言,心中涌起暖流,眼角止不住湿润,她挤出笑容,感激道:“谢谢秦公公。”
·
甘芙走出宫门,谢府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候在来时处。
车边随从看到她出来,欢喜地跑过去迎接她:“小姐您出来了!快,大人正等您呢!”
甘芙一惊,远远望向马车,心中响起先前皇帝所言——
“朕让他在温室外跪了一夜。”
她的心倏然沉甸甸的,“嗯”一声后跟随随从走过去。
随从示意甘芙登车,她犹疑片刻,抬脚钻进车厢。
马车里放有暖炉,温暖清雅,谢瑾正在闭目养神。
甘芙看他一眼,动作极轻,坐在他对面。
她以为他在休息,没开口喊他,可她一坐下,谢瑾就睁开了眼。
甘芙对上一双如冰雪般锐亮的眼眸,她瞳孔一颤,万千思绪堵在喉间,反倒说不出来话了。
“如何?”谢瑾看着她问。
甘芙如实道:“皇上答应给我二十日时间查明真相,查不明白就满门抄斩。”
“嗯。”他淡淡地应道。
马车开始行进,二人无话,甘芙低头绞着手指,百感交集,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车轱辘滚动一段时间,缓缓停下,甘芙侧身见马车停住,才反应过来忘记问他这车是驶向何处。
“下车。”谢瑾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薄唇微动,嗓音冷静克制。
听着很像不近人情的逐客令。
甘芙怯怯看他一眼,提着裙子下车,刚迈出一只脚,忽得想起什么似的,撩住车帘认真地看向谢瑾,郑重道:“谢大人,您的大恩甘芙永世难忘,若我能活下来,必将报答。”
谢瑾垂眼不看她,也不应答,甘芙深深望他一眼,决然跳下马车。
报答。
她清圆的两个字长久回旋在谢瑾心头。
·
“娘,嫂嫂!我回来了!”甘芙飞快地跑进甘府,陈氏从屋里跑出来,见她完完整整穿戴整齐地站在院中,冲过去紧紧拥住她:“芙儿!”
甘芙重新见到亲人感动不已,泪如泉涌,两人相拥而泣。
片刻,甘芙擦去眼泪,问道:“娘呢?娘还好吗?”
陈氏一边抹眼泪一边拉她走进内室,甘母躺在床上,一旁郎中正在施针。
前日甘母昏厥,陈氏赶紧拿着钱出去请来大夫。
甘芙快步走到母亲床前,抬手轻轻抚摸母亲衰老的脸颊,哽咽道:“娘,我去求了皇上,他答应让我找回哥哥解释清楚,哥哥会没事的。”
甘母听到女儿呼唤,悠悠醒转,双眼满是泪水:“芙儿……”
甘芙握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笑边哭:“咱家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郎中拔去银针,给陈氏交代好药方后离开,母女三人关上门,坐在床前说话。
陈氏看着甘芙,见她憔悴病态,便知她此行定是受尽苦楚。
甘母问:“究竟怎样一回事,皇帝怎肯?”
甘芙手一僵,勉强笑道:“娘,陛下知道哥哥是忠将,所以才……”
甘母清楚女儿习性,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是在撒谎,甘母颤颤捉住她的手,声音抬高:“甘芙,别骗为娘!”
甘芙知道瞒不住,紧紧咬住下唇,道:“我,我找了人帮忙,他帮我见到皇上。”
陈氏一听,惊吓道:“什么人?可靠吗?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
甘芙的目光在母亲和嫂嫂来回两次,深吸一口气,坦诚道:“是谢瑾,谢大人。”
“谢……”甘母听见这名姓,险险昏厥过去,“你怎可,你怎可……”
甘芙慌乱地抱住母亲,急切道:“谢大人是好人,他没有骗我,娘你别担心!”
甘母脸色惨白,揪住甘芙的指头问:“你许诺他了什么?!”
甘芙遭这一喝,登时也蒙了,愣愣地眨两下眼睛,忍住泪水道:“我、我答应嫁给他。”
“……嫁?”甘母头往后一仰,哭喊道,“真是造孽,造孽啊,他可是谢握瑜的亲哥哥……”
甘芙心口猛地抽疼。
谢握瑜……
谢握瑜。
甘母紧紧拥住甘芙,哀痛哭泣:“我可怜的孩儿,可怜的孩儿……”
·
甘芙乔装打扮出门,先去典当母亲和嫂嫂的嫁妆,换得一笔钱,去购置明日出发北上所需的行装。
最重要的事,她需要一把短刀。
此行北上千里,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事情,她一个人,必须有防身的武器。
她走进一家铁铺,铁腥味浓烈,打铁人大冬天还光着膀子。
甘芙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的规矩,毫不扭捏,张口喊道:“掌柜,买把剑。”
打铁人远远高喝:“自己挑!”
他手上活儿正忙,顾不过来。
甘芙于是自顾自挑起来,看到两把心仪的,拿在手中掂量掂量,选取其中一把顺手的买下,掌柜免费送她一个剑鞘,那剑鞘是最最普通的一类,但能用就行,甘芙一点也没挑,道谢后离开。
甘芙将剑插在腰间,一出门,一群奴仆当街跑过,身后追来两三个骑马的贵公子,弯弓搭箭,直直射向他们,口中还吹着响亮的口哨。
她顿觉不妙,急急侧身躲避来者视线,然而那人却早早看见了她的面容。
“哟,这不甘小姐吗?”马蹄哒哒地停下来,马上玄衣公子轻佻地俯视她。
是赵堪!
甘芙在心底骂他一句,极力压下厌恶之情,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赵堪:“赵公子。”
赵堪此人,经史子集他是一个字都记不住,但美人儿他必定过目不忘,像甘芙这样的,乔装打扮了他也能一眼认出。
赵堪坐在马上,用手里的皮鞭指了指甘芙手上所提的药包,啧啧道:“甘小姐现在是名人儿了,血|书谒阙,舍身救兄,赵某真是万分钦佩。不过看甘小姐这打扮,是不是跪了太久落下病根了?”
他这一点倒是没说错。
甘芙前日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膝盖全是淤青,走一步痛一步,只是眼下时间紧迫,她无暇喊苦叫疼。
甘芙不应他的话,只想着他过完嘴瘾赶紧滚。
赵堪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夹住马腹靠近甘芙,弯下身体闻嗅她身上的香气,以只有两者能听到的暧昧声音问道:“甘小姐,不如今夜到我府上去,本公子亲自给你上药?”
甘芙愤然瞪视他,强行绷紧一根弦,忍住不拔刀。
现在还不能惹他,不能让他找人去报复母亲和嫂嫂。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不劳公子。”
赵堪看惯女人投怀送抱,甘芙这样倔强清冷的美人反而勾起他的征服欲,他刚想抬手摸她,空中忽然飞来一箭,精准无比地射中赵堪的马屁|股,黑马嘶鸣一声,惊跳扬蹄飞驰出去。
一时人仰马翻,市场乱成一团。
甘芙抓住这混乱机会,穿过人群往小巷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确认没有人跟来,才气喘吁吁地慢下步子。
“小姐,你好啊。”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甘芙抬头,那声音却又变了方向。
“这边这边。”那人俏皮地拍拍甘芙右肩头,身体又转到左边。
甘芙听她是女子声音才没有太过慌乱,转头看向来者:
这少女一身利落短打,头发挽作男子模样,容貌平平,眼睛却是又大又亮,透着一股子纯然的灵气。
“姑娘是?”甘芙不解地问道。
少女却是朝她一伸手:“给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