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常风从皇宫回到家中,刚进门,余光里见到一辆陌生的马车驶来,最后在自家门口停住。
他以为是有客来访,驻足等候,片刻后,身穿玄色锦衣的高俊男子从马车下来。
“谢大人?你怎么来了?”
甘常风喜道,快步走过去相迎。
谢瑾颔首致意,回身朝马车里的人伸去手。
甘常风好奇地望向车厢里,待内中人露出他熟悉无比的面庞时,他惊愕道:“小妹?你、你怎么……?”
他眼神在甘芙与谢瑾之间飞速来回。
甘芙看到兄长时也愕然,她对着谢瑾宽大的手掌犹疑片刻,想到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与谢瑾成婚,便没有拒绝,抬手搭着他下车来。
“哥哥,你回来了?”甘芙收回手看向甘常风。
甘常风结结巴巴地问:“不是,你们……?”
他怎么感觉自己妹妹跟谢瑾的关系……?
甘芙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谢瑾行礼:“多谢大人相送,风大了,大人早些回去。”
谢瑾观视她脸上明显的倦色,略点头:“好。”
甘芙点点头,拉住尚在惊吓中的甘常风走进府去。
“小妹,到底怎么回事?”
关上大门,甘常风立马按住甘芙肩膀,急切问道。
甘芙深吸一口气,道:“我要跟谢瑾成亲。”
“什么?!”甘常风如遭雷击。
他单知道谢握瑜在甘家蒙难时与甘芙退了婚,却不知她又有另外一门亲事。但他转念想起边塞的那些事,方觉其中蹊跷,眼中浮出难以置信的惊惶之色:“小妹,你之前是不是去求的谢大人帮忙?”
甘芙望着甘常风,挤出笑容:“是,谢大人是个好人,他愿意帮我。”
“所以你就答应嫁给他?!甘芙,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不是闹着玩的!”甘常风脸色大变,怒道。
甘芙移开视线:“我没有闹着玩,我一直很清楚,很明白。”
她转头往自己屋子走去,甘常风绕到她身前阻拦她:“小妹,恩不是这么报的,我们甘家欠人家的情我来还,用不着你去牺牲一辈子的幸福。”
甘芙顿住脚,对上甘常风既怒且惊的视线,“我之前就答应了谢大人,如今甘家得以免罪,我却反悔,那与退婚的谢家人又有什么区别?”
“胡闹!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甘常风斥道,“我去同谢大人讲,让他消了这个念头!”
他转身就走,甘芙高声喊住他:“哥,我已经让谢大人明日来提亲,你不必再劝。”
甘常风急急停住脚步:“小妹你!”
甘芙低头攥紧拳头,上前道:“哥哥,这世上又有多少幸福的婚事?红颜老旧,便另寻新欢,飞黄腾达,便抛妻弃子,大难临头,便各自飞走。什么都会变,感情也是一样,何必寄托于此?”
她顿了顿,“谢大人光明磊落,我与他相敬如宾,已算是一门不错的婚事,况且,我跟他无繁琐情事,日后若要和离,也松快干净。”
“我意已决,哥哥,莫再劝了。”
言毕,甘芙决然转身,锁住了门。
兄妹二人争吵声甚大,陈婉莹搀着甘母出来正好听见甘芙后面这段话,便知这孩子下定了决心,再也劝不回了。
·
腊月十五,大婚。
长安微雪。
甘府内喜气洋洋,宾客来往不断,满怀好奇心的小童们悄悄跑到内门处想看新妇,被潼湖拿着糖果和小玩意儿逗跑了。
甘芙坐在铜镜前任由女婢们装扮,金钗玉坠,面若桃花,只是她神色平静,没有寻常新娘子的喜悦和期待。
外面小小的雪花飘进窗户,落到妆奁上,甘芙伸手轻触,雪水融在指尖,淡淡的凉意沁入皮肉。
“小姐莫要紧张,待会各项仪式都有司礼人引领,不会出错的。”
说话的是冬娘,甘芙的陪嫁娘。
她年过四十,从前也是在官员家做事的,手脚麻利,善于察言观色,是甘府后来买下的一批奴仆里最懂事的一个,甘母让她跟着甘芙嫁去谢府。
只不过冬娘对甘芙还不甚了解,见到甘芙盘发时不言不语,以为这是紧张所致。
不过这也不怪她,甘芙自己都没法说清自己的情绪,有些恍惚,好像出嫁的只是躯壳。
冬娘替她戴好金丝项圈,手腕也带上玉镯,左右端详她眉毛和唇色是否对称和谐,耐心补妆一番后,从女婢手捧的漆盘里取来却扇递给她:“小姐,待会姑爷掀开盖头之前,您就用这个挡着面。”
“嗯,好。”甘芙捏着扇柄,点点头。
“哎哟,小姐,头不能动,当心簪子掉了,不吉利。”冬娘虚托住发冠,劝道。
甘芙只好梗着脖子,端端正正地坐住。
此时外间暮色渐浓,司礼人传来出阁的通报声,丝竹管乐随即响起,灯火通明。
穿戴完毕,盖上盖头,甘芙手握却扇,由两名女婢搀扶出门。
周遭宾客喜悦地交谈、恭贺,小孩子争着往前挤,热闹极了。
走至内厅中,甘常风扶着甘母为甘芙戒命,甘母双眼含泪看向女儿,施衿结帨,戒言却已说不出,哽咽非常,甘常风长兄如父,一面搀住母亲,一面看着甘芙:“小妹,兄长无能,惟愿你一切从心,无病无灾。”
甘芙听见母亲的啜泣声,眼眶霎时堆泪,身体也微微颤抖,冬娘眼尖,上前搀扶甘芙,应礼转身出门。
夜色渐起,细雪落阶,橙黄的灯火倒映在青石板的水渍上,甘芙紧紧攥住却扇,走出外门,此时谢家礼官送来缡带,冬娘轻声提醒:“新妇新郎共执带。”
甘芙照做,同时,视线里多出一双镶红边的靴尖。
她隐隐感到缡带在对方手里的那道力量,沿着红毯往外走,迈出大门,足尖点地,不料衣服丝带繁复,挂在一处,牵扯力让甘芙身体一晃,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
耳畔随即响起安稳低沉的声音:“当心。”
说完,甘芙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包裹住,似乎不愿放开。
甘芙只好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到车架前。
“等我。”谢瑾道。
甘芙习惯性地“嗯”了一声。
她忽然想起冬娘之前告诫自己,礼成前不能与新郎说话。
罢了,他先说的……
谢瑾盯着红盖头下的甘芙,松开她的手,登上车,将车中绥带递给她,甘芙刚接住,谢瑾却又牵住她的手,甘芙微微一愣,顺着他的力登上车架。
青骢马,金缕鞍,五色丝带飘扬,乐师吹篪吹笙,长龙般的迎亲车队徐徐行往博远侯府。
谢瑾虽分居出府,但毕竟父亲健在,后母也在内宅中,婚礼仍在博远侯府举办。
一系列繁琐仪式后,新妇送入洞房。
冬娘扶甘芙坐到床榻上,整理端正她的盖头和衣服,侍立在侧旁。
甘芙腿脚酸麻,口干舌燥,忍不住道:“冬娘,给我端点水喝吧,我好渴。”
冬娘朝周围张望,低头小声道:“小姐,礼未成,不能饮食。再忍忍吧。”
甘芙失落地低下头。
她就知道冬娘会这么说。
外面传来宾客交谈之声,笑声亦夹杂其中,比甘府更加热闹。
甘芙静静地坐在床边,有限的视野里尽是陌生的摆设,渐渐地,甘芙才生出一点“嫁人”的实感,一种莫名的感觉也从心底升起。
她以后就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的男子同床共枕,共同生活了吗?
不多时,外门开了,冬娘抬眼望见来者,一惊,压低声音道:“小姐,姑爷来了。”
谢瑾。
甘芙不自觉地坐正,手执却扇,手心冒出紧张的汗来。
谢瑾走入内室,看向安静的甘芙,对冬娘说:“出去吧,这里有我。”
冬娘犹疑道:“姑爷,时辰也太早了些吧?”
谁家新郎这么早洞房,未免太心急!
谢瑾淡淡的,“无妨。”
他气质疏冷,言语却是说一不二。
冬娘不好再劝,看一眼自家小姐,出门去了。
屋内寂静,谢瑾将手中提盒放到桌上,靠近甘芙,问道:“饿吗?”
甘芙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样,迟疑片刻,老实回应:“有点饿。”
“那先掀盖头,再吃饭。”谢瑾道。
他这话怎么好像掀盖头不是重点,吃饭才是要紧事。
甘芙心中想到。
谢瑾静候片刻,她既不拒绝,便轻轻掀开盖头,在明黄灯光下看见她芙蓉一般的面庞,两人对视一瞬,下一秒,却扇挡在二人之间。
甘芙慌道:“坏了,冬娘说掀盖头前要用却扇挡脸,我给忘了。”
谢瑾唇角微勾,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抽出她手中却扇,放到一边,“不要紧,过来吃饭。”
甘芙抬眼看见他平静的表情,稍微放下心,起身跟他走到桌边,扶着头上发冠慢慢坐下来,先倒了一杯水喝下。
谢瑾将她的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取出食盒中饭食点心,把筷子递给她:“尝尝合不合胃口。”
甘芙肚子早饿得咕咕叫,满桌美味飘香,她拒绝不了,对他一笑:“谢谢大人。”
好刺耳的一个“大人”。
谢瑾默默端详她,没说什么,走到她身后道:“我替你取钗环,你吃饭。”
甘芙一愣,夹着一块牛肉转头看他:“啊?”
谢瑾:“你安心吃饭。”他说着,便抽出她头上金钗,取下沉重发冠,乌黑清凉的长发散在他掌心。
甘芙只感头上一轻,头皮些许酥麻,脖颈的负担霎时消去。
“那,谢谢大人了。”她客气地笑道。
谢瑾不置可否,只是让她转回去继续吃东西,一支一支地将她头上金钗玉环都取下来放在盘中。
谢瑾的存在感还是太强,甘芙吃饭的动作不自觉放轻放慢,两人如此缄默无言。
“好了。”谢瑾取完后道。
甘芙扭头看他:“谢谢。大人吃饭了吗?不然,我们一块吃吧?”
她吃得慢,桌上饭菜又多,看起来像是没有动过。
谢瑾的视线从桌上回到她面上,坐到她身侧,拿起筷子:“好。”
他夹一块鱼肉到甘芙碗里,“饿了多吃些,不用拘谨。”
他的手肘近在咫尺,甘芙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正襟危坐,不敢乱动,看着碗里的鱼肉规规矩矩地应答:“嗯,谢谢。”
谢瑾没再说话,他不想她跟自己的对话永远是以“谢谢”结尾。虽则,想要改变她这习惯,他显然还得花些时间。
吃完饭,冬娘进来伺候甘芙漱口,看见那合卺酒还完完整整地放在原处,心一惊,忙提醒道:“小姐,这合卺酒可要记得喝呀,不然不吉利的。”
甘芙偏头看去。
酒,她喝不了酒的。
可这合卺酒……唉,头疼。
谢瑾从外面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合卺酒,目光又回过去,正好与甘芙对视。
甘芙眼睛眨了眨,冬娘悄悄拍拍她的手,随即出去。
“谢大人,我喝不了酒,那个合卺酒可以换成茶水吗?”甘芙看着谢瑾道。
她就这么问出来了,因为她总觉得跟谢瑾是可以商量这些事情的。
谢瑾点头,将玉瓠瓜中的酒换成水,递给她:“茶水醒神,饮温水吧。”
甘芙心底淌过一阵暖流,接过谢道:“嗯,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两人共饮,礼成。
婢女们收走所有礼器,冬娘笑吟吟地对甘芙与谢瑾说:“小姐,姑爷,婚礼已成,可沐浴休息了。”
甘芙闻言脸颊一红,心亦紧张起来,斜眼一看,谢瑾正目光沉沉地注视自己。
她脸上更热了。
谢瑾对她恩重如山,但毕竟是与她没有感情基础的男子,这新婚之夜,她不能不忐忑。
“先伺候夫人沐浴。”谢瑾说完,自己先出了门。
甘芙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地洗完了澡,冬娘满意地搀扶她躺到床上,笑道:“小姐莫怕,安心享受便是。”
安心享受……
甘芙觉得自己可能还没办法享受这种事情。
她裹在被子里,头也埋住,在黑暗中,心跳声越发明显,咚咚地像是要跳出来。
可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良久,谢瑾仍未归来。
谢大人去哪了?
甘芙困得眼睛酸疼,强撑眼皮在心里想着。
谢大人是不是不来了?他知道我们没有感情,所以不会勉强,是吗?
正人君子,真是正人君子。
如此想着,甘芙竟然心安许多,翻身往床内躺去。
而正在这时,身后床榻陷动。
甘芙脑子顿时清醒,她侧躺向内,背对着谢瑾僵硬地一动不动。
谢瑾尚未躺下,坐在床边看见甘芙姣好沉静的侧颜,抬手轻轻触碰她的额角,动作温柔缱绻。
他放在心里多年的少女竟然真的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发软,指尖滑动,临摹她轻柔秀美的侧颜。
但下一秒,他感到她小小地颤抖了一下。
“大人,你怎么回来了?”甘芙实在是痒得忍不住了,双手抓着被沿转过头来,半张脸躲在被子里,只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望着谢瑾。
谢瑾喉头微动,盯着她说:“我不打算跟我的妻子分床睡。”
“……”
甘芙手指蜷缩,心一下子提起来。
谢瑾静静凝望她,自然察觉她的紧绷,眼眸微垂,淡声道:“你怕我?”
甘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倒不是怕,只是……还不太习惯。
“芙儿,我们成亲了。”谢瑾提醒道。
甘芙眼睛眨动,轻咬下唇,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下一秒,谢瑾的脸骤然放大,猝不及防,一个轻柔的吻落到她额上,低沉嗓音随之响起:“别怕我,好不好?”
甘芙僵在原地。
他的话近乎祈求,全然不似那运筹帷幄、无往不利的御史大夫。
未待她回应,他垂眸替她盖好被子,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触到,道:“你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然后安安分分地在她身边躺下,再无动作。
甘芙胸脯上下起伏,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均匀,似乎睡着了。
她这才小心地偏头看他。
龙凤双烛的淡黄色烛光透过薄纱笼在谢瑾深邃俊朗的五官上,甘芙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清谢瑾鼻梁那道淡淡的疤痕,才发现那疤右上角其实离右眼很近。
她不自觉地想:若是再近些,怕是会伤到眼睛,太危险了。
婚礼仪式有一定参照,禁不住考究。别在意,反正就是结婚了,开始甜甜的先婚后爱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