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世这番肺腑之言王文茵说不感动是假的。
祖父因为变法得罪了几乎所有人,连曾经的挚友司马光都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而文七郎这个保守派掌门人,旧党领袖,当朝宰执文彦博的嫡亲孙儿却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地对她那个被整个朝廷孤立的祖父表达了发自肺腑的仰慕之情,她能不感动吗?
只是,感动之余理智却告诉她,这也许只是一个少年一时冲动、热血上头才会说的话,当不得真,便有些敷衍地应道:“那便就祝七衙内心想事成!”
文安世脸上的笑容一凝,眼神黯淡下去,“你不相信我的话?”
王文茵连忙摇头:“我信啊,只不过嘛……”
“不过什么?”
王文茵直率地看着他,“为民谋福不是仅靠一腔热血就够了,还需要足够的力量去对抗,去坚持,甚至为此付出生命,这些你能做得到吗?”
文安世内心如潮涌,是啊,空谈理想是最容易的,古往今来有几人能为了理想奋斗一生,甚至付出生命?他有些羞愧,自己还是太不成熟了,居然轻易就把内心的想法说出了口。可他为什么这么冲动,难道不是因为对方是王相公的亲孙女吗?在她面前他不必掩饰自己,就像当初她当着他的面毫不顾忌的说自己喜欢钱,要赚好多好多钱那样。
文安世释然了,坦率承认:“你说得对,这些问题我都没考虑清楚,但也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王文茵皱眉道:“你无需向我证明什么。”
“如果我说要呢?”文安世执拗地看着王文茵。
文七郎这倔脾气倒是让王文茵想起了她祖父,王安石人送外号“拗相公”,跟司马光的绰号“司马牛”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一样的臭脾气,一样执拗,在朝堂上可谓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
王文茵感到好笑,她把文安世当小孩鼓励:“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我自然也不能辜负,放心吧,我会给你加油鼓劲的。”
“何谓加油?”文安世认真道。
王文茵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跟这个汽车还没出现的朝代的人说加油是多么荒谬的事,不过她最擅长找补,便瞎掰道:“着火的时候往火堆里加一勺油,火是不是烧得更猛烈了?加油的意思便是再添一把火,嘿嘿。”
“原来如此。”文安世不疑有他,对王文茵擅长生造词汇的能力相当佩服:“以你的学问,若是能参加科举必定能高中进士。”
“中进士干嘛?做官吗?”王文茵不屑道:“官场那么凶险,哪有民间这般自在。”
文安世却摇头,“民间固然自在,但若是想为百姓做实事,还是少不得官家的支持。比如开荒修水利,这些工程都需要仰仗朝廷的力量才能实现。”
王文茵无从反驳,真正能够解决流民的生存问题,改变这个社会贫富差距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高居庙堂之上的官家。可现实是宋哲宗赵煦于元丰八年(1085年)即位为帝,却由太皇太后高氏(高滔滔)临朝听政。高氏反对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将所有主张变法的新党官员逐出朝廷,力图恢复旧法,历史上称为“元祐更化”。【注1】
“如今官家尚未掌权,未来如何尚且不知。当年若不是先帝力排众议,王相公又怎么可能实现自己富国强民的宏图大志?”
王文茵隐晦道。
像是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文安世非常肯定地告诉她:“官家虽然年幼,却是少年聪慧,是非分明,勇毅有担当之人。官家从小就崇敬先帝的宏图大志,虽则眼下尚无实权,却从未放弃过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决心。”
生怕王文茵不信,文安世还给她讲了一个八卦,“先帝去世时,辽国曾派一位使者前来吊唁。宰执蔡相公(蔡确)担心胡人的面貌太过粗野,会惊吓到官家,便暗中提醒官家莫要害怕。谁知官家闻言却道:辽国使者可是人?蔡相公愕然。官家又笑道:既然是人我又何须惧怕?而后辽国使者见官家虽则年幼却气度非凡、坚定无畏的样子也深感佩服,暗叹我大宋后继有人,不敢再有冒犯之想。”【注1】
王文茵虽然没有见过赵煦,但从后世的历史书中了解过他的生平和为人,宋哲宗赵煦被后人誉为宋朝唯一的铁血皇帝,这一点跟文安世对他的评价倒是对得上。
“如此,甚好。”王文茵并不认为知道历史走向的自己可以扭转或改变历史,无论赵煦是个怎样的皇帝,都改变不了北宋即将灭亡的事实。
文安世并不知道王文茵内心所想,听她语气沮丧不免联想到她的身世,想来应该是为王相公感到难过。他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慰起,在腹内来回打草稿,还没等他说出口就被山下传来的吵嚷声给打断了。
守在米线作坊门口的王大崔不知为何突然跟本村的几户农民吵了起来,农民们试图越过王大崔闯进米线作坊,被王大崔拿着木棍挡在晒场上,双方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
王文茵见状拔腿就往山下跑去,文安世怕她出事,带着陈武也跟了过去。
刚跑到晒场口,农户中便有人眼尖发现了王文茵,喊了一句:“王小娘子在那儿——”
众人立刻掉转身朝王文茵围了过来。
围上来的这几户农民先前曾到静缘庵换购过米线,都是老熟人。
王文茵心里纳罕,不知这些农户突然跑来找她所谓何事,便道:“各位乡亲若是想换购米线可同王叔协商。”
一众农户齐声道:“小娘子,我们不是来换购米线的,我们是来求你的。”
“此话从何说起?”王文茵一头雾水。
王大崔跛着腿连蹦带跳跑到王文茵跟前挡住众人,叱道:“你说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不懂人情世故,非要找小娘子麻烦,小娘子是你们想找就能找的吗?有事先跟我说不行吗?”
“这事儿跟你说不上,赶紧让开。”其中一名农户语气不爽,先头王大崔连流民都不如,经常饿着肚子到村子里来讨要剩菜剩饭,如今可出息了,居然当上米线作坊的掌柜,农户们心里难免不平衡。
“什么叫跟我说不上……”王大崔还想再摆摆架子,却被王文茵拦下。
几个农户互相看了看对方,都在犹豫该如何开口,最后有个叫丁桂的庄稼汉从怀里掏出一份田契来道:“小娘子,这是我家的田契,总共两亩旱地,一亩水田,我想典给你,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王文茵惊诧不已,接过田契来看,发现丁家这份田契上虽然是三亩田,除了一亩水田是完整的“高田”(上等田),其余两亩旱地则被切割成三块,既有“新田”(开垦两年的田地),又有“间田”(下等田),分布在不同地块上。
“丁叔,好好的为何要典田?这可是立身之本啊。”王文茵不无惋惜道。
丁桂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王文茵手中的田契,眼里有着万分不舍,咬了咬牙道:“今年收成不好,余粮都快吃完了,可今年的秋税还没交,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只能先将田地典卖了,待他日有了钱再赎回来。”
“可若是没了田地,你们一家又靠什么活下去?”
丁桂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扑通一下跪倒在王文茵面前,“求小娘子让我在米线作坊内谋一份工吧?”
王文茵还没反应过来,王大崔就已经抢先开了口,只见他脸上的肉都气歪了,戳着手指骂道:“好哇,你个丁老贼,算计得倒是精,我当你是真的活不下去才想典田给我们小娘子呢,原来是想借着典田的机会到米线作坊来蹭工啊!”
王大崔转头力劝王文茵:“小娘子,你可别被他骗了,先头他就来过几次,同我说想来作坊里打工,我没答应。现在居然变着法来骗你呢,什么典田,摆明了就是想用田地做抵押,先从你这儿要一笔钱交赋税,再从咱们作坊里赚钱把田赎回去。呵呵,这算盘珠子打得隔八百里地都听得见。”
王文茵心说,倒是没看错王大崔,虽然嘴巴大,但脑子好使,知道维护东家的利益,是个合格的管理人才。再看向丁桂,被王大崔戳破心思的他羞愧得低下了头,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文茵给王大崔一个眼神,示意自己心里有数。
狗腿王大崔心领神会,立刻退到一旁,手里的棍子依旧指着几个农户,以防有人对王小娘子不敬。
王文茵看了众人一眼,温言道:“大家的想法我理解,我也有几句实话想同大家讲。”
众人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闻言又抬起头来看向王文茵。
王文茵笑了笑,道:“典田我不需要,但若是大家愿意,可将自家的田地售卖于我,如何?”
丁桂同其他几名农户仿佛如遭雷劈,惨白着脸色颤声道:“卖……卖田?”
王文茵脸上在笑,态度却是不容置疑:“正是。”
【注1】文献资料参考自百度百科,百度文章《如何评价宋哲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宋哲宗的妻子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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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铁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