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站在临湖的亭子里,寒风吹落枝头梅香,一袭襕衫随风轻摆,宛若清风霁月。
文安世缓缓转过身,朝王文茵还了一礼,“昨日是我唐突了,还请小娘子恕罪。”
经历过两世的王文茵虽然年方十岁,心智却已成年,弱冠之龄的文安世论实际年龄比她还大了四岁,在她看来倒是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惊讶之余立刻意识到文家这种守旧的士大夫家族出来的子弟即便内心再不屑也不会表露在面上,相反他们谨守礼仪,因为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们出身名门教养优越的身份和地位。【注1】
“七衙内不必多礼,我也有不是之处。”王文茵淡淡道。
文安世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我还以为小娘子今日不会再来了。”
王文茵失笑:“奴家给老夫人做一碗米粉便能得赏银,这与我而言可是很大一笔收入,为何不来?”
听她这么说,文安世也宽了心,转而道:“祖母说今日这碗肉臊米粉甚是美味,不知小娘子可是往里加了什么佐料?”
文老夫人的五星好评叫王文茵笑成了一朵花,“确实加了一点我自己秘制的香料,老夫人喜欢就好。”
少女笑靥如花的模样实在有些晃眼,文安世垂下眼,将握在掌心里的一只荷包递给她,“这是祖母给小娘子的谢礼。”
“多谢文老夫人。”
王文茵大大方方将荷包从文安世手里拿起,温凉的指尖触到他的掌心,好似蝴蝶翅膀轻轻拂过,痒痒的,麻麻的,文安世赶紧收回手掌,定了定神道:“不知小娘子加的香料可有名目?”
“名为十三香。”王文茵喜滋滋道。
“十三香?可是有十三种香药调和而成?”
“正是。”王文茵道:“目前调配出来的合香还只有三四种,香料的配比需要经过多次试验才能达到完美比例。”
文安世微微笑道:“那我便期待小娘子大功告成的那一日。”
王文茵愣了愣,一贯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文七郎笑起来居然这么好看,她忍不住多了看两眼。
倒是文安世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一声,道:“耽搁小娘子多时,某替祖母谢过。”
王文茵暗暗好笑,文七郎居然还会害羞,她爽朗笑道:“七衙内不必客气,奴家先行告辞。”
拎着一只沉甸甸的荷包从文家庄离开,王文茵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了,钱虽不是万能的,但钱真的能让人有安全感和成就感。荷包里的银子光掂量着怕是至少有十两呢,文七郎真是下血本了,不就是被冒犯了一下嘛,多大点事儿,为了银子她不介意再被冒犯几次,嘿嘿。
回到静缘庵山脚下,老远就看到周婆子揣着手在山门口来回蹒跚踱步,脸色看起来十分焦急。
王文茵赶紧拉着阿萍迎上去:“阿婆,出什么事了?”
“啊哟,小娘子,你可回来了。”周婆子喘了口气道:“庵里来了个大夫,说是来给你婶娘看病的,我寻思着二婶子也没啥病啊……”
周婆子还没说完,王文茵就带着阿萍跑进了庵里。
柴房门口围着好些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阿萍好不容易扒拉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位年轻的郎中正坐在蒲团上,为她长期卧榻的娘看病,一边问诊,一边还用笔在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阿萍鼻子一酸,红着眼圈去看王文茵:“小娘子,郎中是你请来的吗?”
王文茵跟在阿萍身后进来,抬眼一看,果然是赵四郎,他居然这般守信,真?五讲四美好青年。
赵四郎给阿萍的娘问完诊,转身正好看到站在门口冲他微微笑的王文茵,起身上前行了一礼,“今日正好铺子里空闲,故来看看婶娘的情况。”
王文茵还了一礼,笑吟吟道:“多谢郎君,不知婶娘的病情如何?”
赵四郎面色微涩,坦诚道:“我已询问了婶娘患病的起因和症状,因我目前医术尚浅,还不足以为婶娘治疗,故将这些病情记录下来,回去禀告兄长,届时便由兄长来替婶娘开方诊断。”
阿萍闻言激动得给赵四郎跪了下来,“多谢神医为我娘治病。”说完咚咚磕头。
“使不得,小娘子快请起,举手之劳而已。” 赵四郎上前托起阿萍。
先前围在门口的众人也呼啦啦跪下来磕头,齐声呼唤:“神医,也给俺们看看病吧!”
赵四郎的脸霎时就红了,行医这些年见过不少像阿萍娘这样底层的病患,他们大都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最后小病熬成大病,大病只能等死。他只略尽善意,病患便要将他视为悬壶济世的华佗扁鹊,可他清楚自己医术有限,面对病患们的厚望,受之有愧,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王文茵出来替赵四郎解围:“诸位阿叔阿婶,赵郎中大早上从朱仙镇赶来咱们这儿看病,这会儿应该腹中饥饿,不如先让他用点膳再说?”
赵四郎接话:“阿叔阿婶们放心,赵某今日过来就是为给大伙儿看病来的,也必定会让每个人都看上病。”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称是,于是起身散去。
王文茵在阿萍耳边悄悄说了句话,阿萍狠狠点头,挤开人群跑了出去。
“郎君莫要见怪,住在此处的都是苦命人,得了病只能干熬着,鲜少有郎中愿意上门来为他们看病,是以激动了些。”王文茵无意过度渲染苦难,她相信赵四郎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场面。
赵四郎舒了一口气,苦大仇深的场面他见过不少,倒是像王小娘子这样将苦难轻描淡写的人很少见,不禁有些佩服她这苦中作乐的开朗心性。
“小娘子来此处有多少时日了?我先前曾随兄长来此行医,并未见过小娘子。”
王文茵道:“我与阿弟大约一个月前来此养病,不是很久,故未曾见过郎君与贵兄。”
“小娘子为何会流落至此?”赵四郎一直好奇王文茵的来历。
王文茵垂眸笑了笑:“说来话长,待有机会再告诉郎君。对了,郎君一大早赶来想必饿了吧,我这儿备有原汤肉臊米粉,不知郎君是否赏脸来一碗尝尝?”
见她不愿提起,赵四郎也不勉强,注意力转移到了吃食上,好奇道:“何谓米粉?”
“米粉便是由大米做成的汤饼。”
“我只知小麦磨粉可做成汤饼,却不知大米也可做汤饼,这也是小娘子的独家秘方吗?”赵四郎打趣道。
王文茵掩嘴笑道:“非也,是我从祖父撰写的杂记中学来的一种西南地区的主食。”
赵四郎心说,王小娘子果然出身不凡,不仅会调制酱油、十三香,还会用大米做汤饼,身为吃货的他必须得跟她好好切磋切磋,便欣然道:“相请不如偶遇,那我便不客气了,嘿嘿。”
阿萍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原汤肉臊米粉过来摆在赵四郎面前,恭敬道:“神医请用膳。”
赵四郎汗颜:“小娘子客气了。”
面前这碗肉香四溢的米粉看着就很诱人,赵四郎食指大动,举起筷子挑了一根滑溜溜白嫩嫩的米粉吸进嘴里,眯起眼咀嚼,唔,这口感是前所未有的爽滑啊。再喝一口汤汁,这不是普通的汤汁,是精心熬制的高汤,配上经过香料调制的肉臊,咸、鲜、香、浓,搭配得恰到好处,口感层次丰富,真是美味又不过于浓郁。
赵四郎不顾形象呼噜噜吃完了一大碗米粉,放下碗筷,意犹未尽道:“小娘子,我还能再要一小碗吗?”
“哎好,我再去给神医盛一碗来。”能为神医尽力阿萍喜不自禁。
赵四郎大囧,哀求道:“小娘子能不能告诉阿萍,别再喊我神医了,我这三脚猫医术,说出去只有被人笑话的份。”
王文茵掩嘴笑道:“对阿萍而言能为她娘亲治病的人才配得上神医的称号,其他郎中即便医术再高明,若是不肯为贫苦之人治病,又怎配得上神医的称号呢?”
赵四郎叉手告饶:“小娘子说得有理,实在是我当不起这个称号,真要算的话家兄必定比我更适合。”
原来赵四郎族中从祖父开始便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到他父亲这辈已经上升为“太医丞”,地位仅次于尚药奉御,故他家药铺名为“赵太医丞药铺”。而他兄长因从小天赋异禀,继承了父辈的衣钵,在未满二十岁时就被当朝宰执司马相公破格奏荐入了翰林医官院。身为医官的赵大郎不光只为皇族、大臣服务,还经常为驻军和普通百姓治病,是汴京城里远近闻名的“妙手神医”,“再世华佗”。【注2】【注3】
“我于医术并不如兄长那般有天赋,是以家父便有意培养我执掌家中药铺。”赵四郎赧然,心说王小娘子不会把自己当成窝囊废吧?
王文茵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司马相公跟文相公一样是旧党领袖,都是祖父的政敌,她暗叹一口气,祖父你到底给自己树了多少敌啊?偏偏她又运气这么“好”,遇见的一个两个还都是敌方阵营的人。
【注1】北宋男子冠礼,司马光将《仪礼·士冠礼》加以简化,制定了冠礼的仪式。仪式载于其《书仪》之中,规定,男子年十二至二十岁,只要父母没有期以上之丧,就可以行冠礼。他还根据当时的生活习俗,将三加之冠作了变通:初加巾,次加帽,三加幞[fú]头。南宋理学家朱熹的《朱子家礼》,沿用了司马光《书仪》的主要仪节,但将冠年规定为男子年十五至二十,并从学识方面提出了相应的要求:“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sì]其子年十五以上,能通《孝经》、《论语》,粗知礼义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文献资料参考百度文章《宋韵烟火·礼仪篇②丨百变男孩之冠礼》,江苏人民出版社,陆蕾著,《我在宋朝穿什么》。)
【注2】翰林医官院,就其机构的名称讲,它本该是直接隶属于皇帝、专门为皇室服务的,但在宋代,它却兼顾宫廷内外,不光为皇帝本人及皇族服务,也为大臣、驻军治病,有时还为百姓治病。宋代的翰林医官院在整个医官系统中,实处于核心的地位。翰林医官院计有:使、副使、直院、医官、医学、祗候六个等级,另外,带有尚药奉御头衔的医官地位高于一般医官,只有他们才能担任使、副使的职务。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又“置太医丞,请给、佩鱼视殿中省尚药奉御,叙班其下,以处医官之产科小方脉者,不使为尚药奉御也。”这样,翰林医官中又有带太医丞头衔者,地位仅次于带尚药院奉御头衔者。宋神宗元丰年改官制,翰林医官院易名翰林医官局,编制变化不大:使副四员,直局至祗候一百四十二人。从记载看,尚药奉御为正五品下,而带东班官的诸司使,其官品也并不比尚药奉御高。据此,大多数医官官品都在正五品以下。医官的公服与文武官的类似,有绿、绯、紫(宋初另有青色)等色,但作为伎官,医官除经特许者一般不能佩鱼。宋徽宗政和年以后,取消了此项限制。医官不同于一般的技术官,他们的技术实与性命相关,皇室成员及达官贵人都有求于他们,因此,医官往往受到特殊的优待。有的医官一年之内连升数阶,有的医官本着绿公服,未着绯公服而直接着了紫公服。(参考文献资料来自百度文章《宋朝的御医和太医有啥区别?可能和你想的不同,太医负责教学生》作者:常棣tandy)
【注3】宋代医官的选拔机制在北宋前期,没有太医局(署)、医学,所需医官多是由朝廷直接征集医人考校,择优录用。既有择优录取局生制度,则医官主要从局生中得到补充,但从民间直接通过考试录用医官的办法并未完全废除,其中臣僚奏试的方式最为常见。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诏自今奏乞医官院职名,不许免试。”或许这便是奏试之始。被奏荐者即可不经在局学习三年,则也可视为享受一种优待,而有奏荐权者相应地便享受一种特权。奏荐权的享有似受到严格限制,见于记载者只有宰执大臣在初除、转厅、转官致仁、上遗表时享有。另使相、侍从也享有,具体情况失考。(参考文献资料来自百度文章《宋朝的御医和太医有啥区别?可能和你想的不同,太医负责教学生》作者:常棣t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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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