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大红色衣摆铺在地上,像极了一滩血红。
这是冲着裴淮川来的,至今苟活,是有人保他性命将连城张氏连根拔起。如今张氏收监,便再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江如一侧首望他,那人今日梳洗过,面目平静,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怪他昨日想逃,想必是预见了今日情景!
皇后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萧明睿怒喝:“大胆裴淮川!”
裴淮川上前几步,行跪礼,“请陛下明鉴……”
此人端正,行的是忠臣之事,目光清明,是为良善之辈。王丞相打量着,可惜了,生在如今这个时候,遇上的又是褚家,褚家孤女绝不会善罢甘休!
褚韶仪狠狠的看向裴淮川:“裴淮川,你一介庶民,受我褚家恩惠,方才受封云麾大将军。但你这种低劣的贱民,却恩将仇报……”
她声嘶力竭,恨极了,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陛下,我褚家,镇守朔方数十年,殚精竭虑。族中亲辈,尽皆死于东厥铁蹄之下,只剩下小哥褚奇武一人……他好不容易从鲜血地里挣扎出来,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死在他的亲信手中!你,裴淮川,国难当头,战场绞杀武卫将军,是何居心?难道你早已通敌叛国?”
字字真心,闻着落泪。
裴淮川认了,“褚奇武是我所杀!”
皇后扭过头来,那双凤目之中布满血丝。
却又没认,“罪臣并未通敌叛国,是他该死!”
“朔方将领褚奇武,他该死!”
言语坚定,振聋发聩,王丞相及帝师看了过来,中书令敲着手指。
皇后愤怒的冲了上去,拼命厮打。
江如一示意身后侍女将皇后拉开。
裴淮川道:“朔方武卫将军褚奇武,不配为将!东厥来犯,臣与武卫将军镇守西南方,监军交接粮草却未得。后接朔方急报驰援,于朔方围困半月,臣与武卫将军带兵突围,却遭敌人绞杀。他放弃战场将士,率领亲卫逃走。平威将军不肯放余下将士入城,无法,臣只得率领将士前往崖城。不曾想再遇,然,前方来报,朔方被屠。褚奇武吓破了胆,竟然卷了崖城粮草,再度率领亲卫弃城而逃。”
“西南军已一月未食饱饭,若是任由武卫将军此举,便是让整个西南军死在战场。”
皇后惨笑:“好一个裴淮川,颠倒黑白,搅弄是非。”
中书令道:“如你所说,捆了便是,何必战前斩将?”何况,死的还是朔方望族留存人间唯一血脉!
裴淮川道:“他拿着军令,企图号令整个西南军后撤,将整个崖城百姓暴露在东厥弯刀之下。崖城不能退,若是退,真个凉州尽数失守!”
崖城易守难攻,身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凉州城。天水赵家驰援也是以崖城为驻点,将东厥人拦在防线之外。
众人沉默。
裴淮川继续道:“臣,不得不杀他!”
战场上血肉横飞,那一战,何等惨烈。一个个最为熟悉的将领倒下,身后是翘首以盼的老叟稚子。崖城的儿郎都上了战场,誓死守卫晟朝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们靠着那点粮草苦守,粮绝三日之后方才等来援军。
褚韶仪疯了似的在旁谩骂,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裴淮川,你一介庶民,凭什么质疑兄长的决策!你还因此杀他!”
“陛下,我兄长可是昭兴帝凭借战功亲封的武卫将军!他智谋无双,打了无数胜仗!你攀附兄长多年,嫉恨啃食了你的良心……”
裴淮川打断她,眼神痛苦:“褚娘子!褚奇武是何等品行,何等才干,你不会不知!”
褚韶仪眼神似淬了毒,却莫名平静下来。
裴淮川一字一句道:“褚奇武外强中干,草包纨绔一个,根本不懂调兵遣将,他吞了我的计策,我的战功充做己身层层上报,方才得了这方军衔!”
满堂哗然,这!
“褚氏于朔方只手撑天,在下申报无门,只能忍下!外敌入侵,臣不得不顾虑身后百姓!”
王丞相道:“你可有证据?”
裴淮川:“西南残军,皆是人证!”
“一群莽夫!兄长的亲信怕不是早就被你杀光了,他们的话,如何能信?”褚韶仪放声大笑,“裴淮川,你还真是狼子野心。杀我兄长此事未了,现如今他们尸骨未寒,你竟想抢占他们身上的军功!你,其心可诛!”
萧明睿已然被这场面惊呆了,王丞相闭了口,几人面目凝重。江如一觑了一眼,心中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褚韶仪:“朔方褚家,世代良将之后,身经百战。裴淮川,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冒领他们身上的功劳?”
裴淮川:“陛下可派人前去边关查证!”
皇帝讪笑,“这,怎么可能?褚家可是世家大族,裴淮川,你怎么敢同这样的人家相提并论?”
“是呀,褚家世代镇守边关,那可是实打实的血肉堆积起来的功绩。”
“反而是这个姓裴的,怕是瞧着褚家满门被杀,想着杀人领攻,反正这世家大族最后也只剩下一小女娘,不成气候!”
身后诸位臣子,议论纷纷,裴淮川面目铁青,几欲争辩。可,众口铄金,竟不知从何辩起。
这些,皆他亲历,边境将士亲眼目睹,若要真相,尽管去取便是!
可,无人去取。
他们信了朝堂上那倔强女娘,信了她浑身血海深仇,扶持了世家心中战场神话褚家的门面。
皇帝也不必再审,下了判词。
“裴淮川,狼子野心,斩杀良将,欲占其军功,无需再审,赐斩立决!”
裴淮川不解,为何这样?那侵占粮草,鱼肉百姓的张氏,尚且有诏狱廷尉再审定罪。为何,他的案子疑点重重,只要前往边关查案便可水落石出,却只能草草结案!
裴淮川:“陛下,罪臣不服!”他一声高过一声,满堂听闻。
可耳边充斥最多的便是,一介庶民,竟然攀咬世家!果然是庶族,即便有了官身,依旧上不得台面!
他索性不言,不是没有疑点,不需要再查。而是因为他是庶民,身后无家族支撑,便不需要再查!
而褚韶仪,虽为孤女,可她身后家族荣耀加身,嫁给皇室宗亲,她所言一句,便能定下他的死罪!
他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慢着!”
江如一瞧了半天戏,最终站了出来。
裴淮川没有回头,而其余人的目光尽皆落在她的身上,江如一坦然面对。
皇帝不得不停下退走的脚步,“二公主,你的案子已结了,你还要做什么?”意思很明显,不要多话。
褚韶仪看向江如一,冷冷一笑:“二公主,你莫不是想保一个忘恩负义的罪臣吧?”
“他一介庶民,帮他,你有什么好处?”
江如一看向褚韶仪,同时对着满朝文武说道:“皇后娘娘,定罪要讲证据。不是谁惨,谁有理。也不是谁家门第高,谁便是大道,是真理。不然你出去吼一声,你看郢都城内百姓,骂不骂你?”
褚韶仪:“你……牙尖嘴利!倒是和这位,臭味相投!”
中书令看向二公主,道:“二公主手上难道有证据?”
江如一摇摇头,褚韶仪目露不屑,裴淮川看了看她。江如一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不知为何心上便安定下来。
“皇后娘娘方才说,有功当赏,有罪当罚。本公主不巧,查了连城张氏的罪证,敢问陛下,算不算大功一件?”
连城张氏之罪,铁证如山,算是大功一件。于是他捏着鼻子认了。
江如一继续道:“好,那皇妹请皇兄,饶了裴淮川的罪!”
中书令:“胡闹!”
声音不小,江如一看了过去,道:“看来中书令大人不服啊!那算了……”皇帝表情稍稍放松,“那请陛下饶了此人一命,如何?”
皇帝点了头。
褚韶仪气红了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江如一点了点头,朝臣也无反对,随即便定下了。
裴淮川,贬为官奴!
此事了了,皇帝赶紧跑了。江如一落在后面,褚韶仪上前道:“二公主,有时候活着,会比死了更可怕!”
她扬长而去。
江如一叹了口气,在宫门口追上押着裴淮川的侍卫,留了点时辰说话。
“裴淮川,我说过会救你,算是不曾食言吧!”
二公主长了张清丽的美人面,就这样温温柔柔说话的时候,总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多么性情温和的小女娘。但裴淮川知道,她不是。
这人无利不起早,可他不是已经没用了吗?为何会站在世家对立面救他?
他这般想,便这般问了。
江如一收了笑,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你这身武艺不错,可想来本公主府中做一个侍卫?反正已经被贬为官奴,不如求求本公主,本公主收了你!”
裴淮川:“此事不是罪臣能够决定的!公主殿下若是再帮我,怕是会引火烧身。”
褚韶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江如一遗憾地点点头,放人走了。
青鸟感慨:“公主心善,裴大人运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