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欠他。不用还。
那她上赶着去盛王府看望他,托百济堂调配药膳汤,又亲手送到他房里,便只能有一个理由——她恋慕他。
洛青云被他铺天盖地的眸光包围了起来,四面楚歌,陡然发现盛昭朔已经将其他路都断了干净,只留下这一条,逼着她往上走。
她思绪很慢,眼睫也眨得很慢,某些苗头在她心底滚了好几滚,她却强迫驱逐着这念头,决不允许它扎根。
洛青云干涩地勾起唇,对着男人展开温顺避让的笑,四两拨千斤地说了句:“盛小王爷,果然是为官清正,人品无双。”
她瞟了眼车外,洛府已然就在不远的前方,连忙吩咐车夫准备停住。马儿刚一站稳,她便攀着车辕,逃也似的跳了下去,身影飘忽几步便进了洛府大门,消失不见。
盛轩邈瞧着男人的脸色,半句揶揄之语都没敢说。若是放在以往,他必然会打趣一番,但今日不同,盛昭朔犹如一个被拉开引信的爆竹,稍有不慎就会被点燃发作。
他们一路无言,直到马车进了盛王府,年轻郎君率先从车上下来。盛轩邈才叫住他。
盛轩邈抱着洛青云留下的温炉:“老七,这鸽子汤——”
盛昭朔瞥来一眼,仿佛恶狠狠扔过来两把刀子,直接将他的尾音生生掐在半空。
“拿去喂狗。”
不是,这不纯粹浪费东西么。盛轩邈又气又无奈,小心捧着温炉,三两步跟上盛昭朔,苦口婆心地劝和:
“人家姑娘好心好意给你准备的,你这是什么态度。若是旁家娘子,你扔了也就扔了,但这可是洛娘子,她——哎,老七,老七!”
盛昭朔的脚步愈来愈快,几乎不像个虚弱的病人,盛轩邈小跑起来才勉强跟上。
盛轩邈:“这到底是怎么了?方才我遇到你们时,不还有说有笑的,几句话功夫就生这么一场大气?老七,不是我说你,男儿家须得胸怀宽广,你这样与姑娘置气,也别怪人家恼了。”
盛昭朔停下来,斜斜睨着他,口是心非:“二哥这话说得有意思。我管她恼不恼作甚。”
盛轩邈心里明镜似的,直接拆穿了他:“得了吧,瞧你那副要吃人的样子。旁人听不出,我还能听不出?不就是因为洛娘子那句赌气的‘两不相欠’么?”
他凑近了些,似笑非笑地瞧着盛昭朔:“老七,你是不是怕了?”
盛昭朔被他说得心跳漏了一拍,脸色愈发难看。
盛轩邈一语中的:“被人追习惯了,猛一下人家不惯着你,反倒叫你慌了,是不是?”
男人抬步便走,将他二哥撇在身后,他步子迈得又宽又急,肩上的斗袍在身后飘飘荡荡,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
盛昭朔步履不停,叩开老王爷盛修筠的屋门。盛王爷雅兴正浓,见他来,忙笑呵呵地招手,“我新得的字,瞧这个意思,或许是前朝大家的手迹,你也来瞧瞧。”
盛昭朔矫步上前,二话没说,将摊铺在书案上的帖子一收,换上了自己手中的口供。
盛王爷不悦地瞪着他:“这么急做什么?”
盛昭朔:“这是七夕案的知情人供出来的。涉及不少朝中老人,我也摸不清立场,还得父亲看一看,他们为何会勾连在一起?”
一听是官场之事,盛修筠不免皱起眉头,一派厌恶之色,“拿开拿开,什么脏东西都往我这儿送。他们爱怎么勾连就怎么勾连,我不掺和,你也别掺和!”
盛昭朔拧紧了眉眼,端肃低吼了声:“父亲!”
他心中虽有模糊的答案,却不敢贸然确认,才要请盛修筠过目。盛修筠瞧他又急又怒道的模样,只好叹了一声,替这个儿子把关。
他拎起支未开墨的笔,虚虚指点着上面的名字:
“……这几人都是建南侯门下出身的,算是一派。”
建南侯,安乐公主的母舅家,早年势力甚至盖过盛王府,这些年渐渐被皇帝冷落。盛昭朔不动声色地继续听。
“……这几位倒是瞧不出什么问题,平日持身中正,官品清廉,是难得的好官了。”
年轻郎君听得心底一沉。若真是公主在招揽人手,这几位持身中正的高官究竟有没有被纳入麾下,他也不得而知。但以皇帝多疑的性格,倘若自己如实上报,他们必然会被疑罪从有地牵连。
盛王爷显然与他顾虑相同,他收起笔,斜着眼打量儿子:“你拿着这名单,预备做什么用?”
盛昭朔沉声缓道:“官员私自勾结,甚至与京城多个案子有关联,此事关系到朝局,自然该呈报圣上。”
盛修筠脸上的和缓神色消失不见,冷冰冰地盯着他,眼中凝重:“一旦交上去,会牵连出多少人,你心中可有数?”
盛昭朔抬起眼,父子二人久久对望,仿佛屋内的飞尘都静止了许久。
他明白盛王爷没说出口的隐忧。这份名单若呈览皇帝,白纸黑字的名字只是个开始,他们背后走得近些的官员恐怕也难逃被查。届时一场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盛修筠几欲开口,但还是没说话。他了解这个儿子的脾性,涉及法理公道,便一概不谈私情。
盛昭朔声音喑哑:“父亲不必多说,容我再想一想。”
入夜,宁心阁亮着一盏孤零零的青灯。灯下的男人微阖着眼,神思拢聚在面前这张宣纸上,眉峰拧成结。
不少德高望重的清廉好官都在这张纸上,从他拇指下一一划过。他们在如今的朝堂之上已经实属罕见。
莫祺从门外匆匆而入,来不及多说,直入主题地报上刚刚得到的消息:“小王爷,九门卫有动作了。”
盛昭朔唰地抬眸,紧紧盯着他。莫祺接着说:“秦泷派了人悄悄去了趟清心庵。咱们安插在里面的暗哨来报,说是九门卫会在寒衣节前一晚来取家伙。”
取家伙?九门卫原本就兵甲齐全,又有什么需要去清心庵取?盛昭朔凝神片刻,旋即明白这大概不是什么冷刀冷枪,更可能是攻城略地的火炮。
七夕夜的流火仿佛还在昨日,百姓逃窜,悲吟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盛昭朔捏着那张纸,眸色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他倏然起身,“准备马车,我要进宫。”
宫门森严,到了夜里宛如黑漆漆的巨鬼,虎视眈眈地俯视着每个在它影子下匆匆走过的人。
莫祺守在宫墙外许久,才将自家小王爷盼了出来。他入宫时脸色就不大好,出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铁青的颜色像是下一秒就要吃人。
莫祺有些担心,问了句:“小王爷进宫不顺利么?”
一连串的案子查下来,牵涉了一大圈人,但盛昭朔勤谨务实,个个都查有实证。莫祺怎么想也觉得不至于不顺利,但天子心思最难猜,谁又敢打包票。
盛昭朔矫步上了车,一直等出了宫城,才低声说了句:“圣上直接唤了玄鹰卫统领来,让他暂且听我调配。”
玄鹰卫是皇帝最近身的一支护卫军,莫祺略吃了一惊,“这……虽说不太合规矩,但岂不是也说明圣上对小王爷深信不疑?”
车内的男人沉默片刻,冷声嘲弄:“我不在乎他疑不疑我。今夜我入宫,就是想请命提早收网,可看如今这番安排,圣心摆明了是要守株待兔。”
“一场政变会毁了多少黎民苍生,压根不是弄权者会考虑的事。”
莫祺听出了他言语中无奈的恨意,跟着沉默了。若是皇帝一声令下,盛昭朔今晚就能带着他们将清心庵查抄,再协助禁军剿了九门卫的异心之人,将一波争斗扼杀在摇篮。
但皇帝想都没想,打定主意要去下另一招狠棋。
青雅驹经过洛府,车内忽而幽幽地传出一声:“明日,她又要不得安生了。”
莫祺没反应过来,“小王爷说的是谁?”
盛昭朔没说话。他撩起藏青色的棉帘,往静悄悄的洛府投去复杂的一眼,心间忽然回响起白日时那姑娘冷邦邦的“两不相欠”。
他胸腔又闷又疼,索性摔下帘子,阖眼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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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家清早便传进了好消息。
宫人亲自到访,将一道减免洛元璟刑罚的口谕转达给洛府众人,洛仲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老眼,一时竟忘了叩拜谢恩。
他花白的胡须颤巍巍地翕动,话都说不连续了,只得叫管家扶着,勉强将宫人送出府。回身看时,裴琬凝已经瘫坐在地上,哭得呜呜咽咽。
胡嬷嬷同样擦着泪,在一旁劝:“夫人,这是喜事啊,别哭坏了身子。”
裴琬凝捂着胸口,脸上沟沟壑壑的纹路都挤了出来,“苍天有眼,圣上开恩免了鞭刑,但我一想到元璟如今被关在牢房里,寒衣节不能出来祭祖,连个年节也过不了,开春还要遭受流放之苦,我这心里就——”
她这话说到了洛仲原心坎里。膝下唯一的儿子被下大狱,洛仲原颜面尽失,心疼不已。他不免往跪在地上的洛府众人中瞥去一眼,果然见到一袭清袅袅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
洛青云起身,头也不回地要往碧岚轩走,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都是你害的!元璟如今要在监牢里受苦,全都是你害的!”
裴琬凝歇斯底里地指着她吼,惊得满院人都抬起头来。洛府上下不是不知道她对洛青云素日的折磨,可这样大张旗鼓地指责确实头一回,听起来甚至有几分苍白和无力感。
洛青云心底窜上怒火。
她本就因为这一道突如其来的减免刑罚而不满,裴琬凝还直往她枪口上撞。
盛昭朔:拿去喂狗(汪汪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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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