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萧恒待他格外温柔。
像珍惜落在掌心的雪花一样,恍若换了一个人。
只是容云却更甚难堪,他把自己久久裹在锦被中,直到中午都没有起来。
他不知自己怎么竟会适从了萧恒、习惯了这等事,竟会出现那样的反应。
直到晌午,容云才慢慢起身。
帷帐外,金晓扑通一声跪下,向他高声道:“奴婢多谢大人昨日相救!大人大恩大德,奴婢没齿不忘!今后大人若有用奴婢之处,肝脑涂地,奴婢万死不辞!”
容云冲金晓摆摆手:“不必如此。”
他本就是为自己,不过顺便救了金晓一次,这种感谢自然也不会接受。
“大人,”金晓仍不肯起身,只是匍匐在地,“您救了奴婢性命,还让奴婢免遭酷刑,奴婢愿效犬马之劳……”又想起容云此时的境地,猛地抬起头,“大人,今后若再有可疑的赐膳,奴婢愿替大人试毒!”
容云淡淡笑了笑,扶他起身:“陛下若想要我死,我又有何路可逃。”
金晓被他拉起来,登时愁容满面——
一是因为容云说得完全属实,他报不了这恩;二是容云这样的仁善之人竟也要遭此劫难,随时随地面临危境……
金晓十岁入宫,从那时起便听说息国君主心地仁慈、爱民如子,现在却偏偏落了这样一个后果。
容云看他愁苦的模样,又想起宫人们个个心惊胆战的样子,轻易便知:
无论昌国众臣还是宫人们众,他们听命于萧恒,全都是被他的威势所慑服,而一旦这威压松动,叛反频出也便不足为奇了。
而容云自己则恰恰相反,他一向用人不疑,哪怕此人稍许越界也并不介怀,乃至多次重罪轻叛……
容云也曾左思右想过,偌大息国,东境防线怎能崩溃如此之快——一下出了那么多眼线、叛臣,还不是因为那些人看透了他软弱宽容,一早就卖国求荣。
宽厚忍让绝非良策,一味残暴也不能长久。这一世,他定然要学会恩威并施之理,完成前生未竟之愿!
一旁金晓却在此刻终于冥思苦想出了个结果:“大人,您被禁足在这宫中,处处事事都不方便。可奴婢在行宫当差多年,认识的人也多,大人若有想知道的消息,奴婢死也要替大人问来!”
容云看他十五六岁的清秀脸庞上带着十分直率,便轻轻点头答一句好。
只是,经历过上一世的众叛亲离,容云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过随口应着罢了。
萧恒离开后,他又一目十行地读着佛经,一面在心中演画朝堂的局势。
灭国之战何其困难:要旧国遗民移风易俗,接受新的统治者,哪有那么容易。萧恒每获得一块地盘,都要派重军镇压把守,靠严刑峻法征服新的土地和其上的人民。
可面对这次不战而降,萧恒又将如何对待息国臣民?
这始终是容云最挂心的问题。一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平静全然打破,放下了手中经文。
“金晓,”容云唤道,“你可知青央现在民情如何?”
金晓听他呼唤,立刻上前答道:“大人,青央城现在秩序井然,肆市照常开放。”
看着容云困顿的神色,金晓忆了忆,继而说得头头是道:“大军进城以前,陛下就明令禁止了劫掠扰民。还抓了两个意图强抢民女的军官,枭首曝尸悬挂市井示众呢!”
容云听得眉头一紧。这手段残暴之极,听上去倒也算有效。既然青央未乱,也算了了他一件心病。
金晓还在继续说:“陛下还下令让人取出息国律法,让接手的官员们仔细学习。”
“说是……”金晓挠头想了想,“要遵从民情民俗,暂依息国旧律治理青央。”
“听说最近陛下还要在息国旧官里挑选能臣,让他们去青州、云城等地上任,取代临时接管的地方官。”
容云又是一诧:青州、云城乃是息国沦丧的失地。
自失陷后,二地便受到萧恒严厉的军事化统治,曾经繁华富饶、商贸发达的两城迅速便变得清冷萧条。
而萧恒此刻却忽然改变了主意,将两地换上息地旧臣、沿用息国旧律,更是前世闻所未闻的奇事。
难道说,萧恒此番变化,是因为他不战而降?还是这几日那点什么都算不上的私情?容云不知道,他还不够了解萧恒。
萧恒那双忽冷忽热、上面覆着一层隔膜的紫瞳让人太看不清。
金晓忽然走上前来,低了些声音道:“大人,还有一件事,奴婢想说。”
“前日有许多人要陛下杀了大人,其中还有大人的旧臣。陛下勃然大怒,还杀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好像叫李庆忠。”
容云稍稍一怔:前日,那便是萧恒向他提起此事的那天。萧恒明明已经杀了李庆忠,为什么要佯装态度暧昧?想必是在试探他,顺便给他树立一次下马威。
念及此处,容云不由微微蹙眉。
金晓是个聪明人,见到容云沉默不语,立刻低头解释道:“大人莫疑奴婢。奴婢虽是太监,但也识得几个字。奴婢知道要有出息,只有靠自己的脑筋和见地,因此无论在哪个宫、做什么活,奴婢都关心着外面的事……要是奴婢僭妄,请大人恕罪……”
“自然不会。”容云轻轻摇头道,见金晓有继续说下去之意,便静静听着。
金晓的脸忽然涨红了三分,只是胸中涌动的那股报恩之情怂恿着他继续说下去:
“此事奴婢斗胆告知大人……”
他顿了顿声:“奴婢也是听传闻。陛下在丹阙便未曾纳迎娶过嫔妃,这些年征战在外,也没见过女子承宠。”
“……倒是在军营和几位将军同吃同住,恩情比宗门世家更甚,这才有了宫内宫外的许多闲话,这些谣传……也并非空穴来风。”
越说这些话,金晓的头越加低垂、磕磕巴巴,待到说完之时,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容云知他昨夜全都听到了。
萧恒做那事时从不避人,虽然有事时会粗暴挥手让宫人出去,但举止之间的暧昧轻浮却早已溢于言表。
金晓既知自己如同男宠的屈辱身份,却一如既往地尊敬自己、且直率坦诚地讲出这些,反让容云多添了一份信任。
见容云脸色未怒,金晓又大着胆子说了下去:“陛下手下的将军除了汉人也有胡人,一个个魁梧健硕,一看便是习武的粗人……”
“可像您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却是没有过。”
金晓一边说着,头上还是止不住冒汗。他说这些的时候也怕容云发怒,可还是忍不住把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求大人不要怪罪奴婢。”金晓说完一个头叩在地上,再也不敢起身,像讨饶的小狗那样蜷缩成一团。
“我怎会怪罪于你?快些起来。”容云一边思忖着他话中的含义,一边把金晓拉起。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该乱说,金晓心中十分清楚。道出这些,也算剖白了真心。
“多谢你知无不言。”容云展眉道。
“奴婢怎敢要大人道谢?大人是奴婢救命恩人,求大人莫折煞奴婢。”金晓继续磕头道。
容云摇摇头,从袖中拿出一锭白银,那是萧恒头一日去时差人送来的。
“冬日苦寒,若是家中有人,也该给他们寄些银钱了。”容云说着将银锭放入金晓手中,“不必推拒。”
金晓千恩万谢地叩头,随后退出去忙自己的活计了。
*
然而,就在萧恒许诺的封王仪式前,一连七日,萧恒都没再来过下邑行宫。
容云在短暂的身心轻松中感到了一丝不安:萧恒喜怒难测,难保几日间又有了别的想法。
只是容云没有料到,这想法如此匪夷所思——
第五日头上,金晓匆匆忙忙来到容云跟前,脸色十分慌张,带着对容云的深深担忧:
“大人,不好了……奴婢听闻陛下近日在青央城内广召名门子弟,说是要亲自殿试选拔新官——”
金晓大喘了几口气,瞧着容云的脸色,不敢造次地低下了头:
“……陛下和您的事,外面已经到处都是传闻了。流言都说陛下是来到息地之后,便起了享乐之心,想要、想要广纳俊美少年入宫……”
金晓的声音又随着脑袋低了下去,低得即便距离再近,也听不清楚。
只不过,容云不需要听清就能明白:
萧恒好男风已是事实确证,此番“选官”来得莫名其妙,更像是食髓知味、尝到甜头之后的“选妃”。
以青央古都为中心,四地钟灵毓秀、文墨交融,世家名流、风流才子更是不计其数。而昌国虽然在扩张中逐渐鲸吞中原,却在文化习俗方面始终落后于息国,因此,这种揣测不无道理。
就连金晓也能勉强猜得出:萧恒此时力保容云,多半是出于私情,一旦给容云的这点“恩情”也被冲淡,后果可想而知。
金晓头上又冒出了汗,急得头脸微微泛红:“大人,要不要再想些法子应对……”
容云却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问道:“陛下可曾选出了什么人?”
金晓答道:“未曾。”
可是,尽管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萧恒急着在给容云“封王”前亲自殿前选人,不就是想找个能替代容云之人,下一步怕不是要杀容云……
“陛下此举,意在为国选贤,不必多想。”容云分外淡然道。
金晓睁大了眼睛,望着容云神色平静的脸,感到些许不可思议:容云的确是有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庞,气质更是卓然不凡。
这样的人的确是不惮被谁比下去,可他如此赌定萧恒的心思,未免也太……
金晓即刻着急地辩驳道:“可是,大人……”
然而就在这时,宫墙外传来一声通禀:“中书通事舍人纪荣到此求见——”
金晓又是浑身一抖:谁人不知酷吏纪荣是皇帝的杀人刀、吃人不见血的鬼差,此番来此,难道说……
今天是个过渡章节,假期连更,勾皇帝又要欺负小云了……(激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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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