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容云脸色越来越凝重,小内官哭得更加凄惨:“奴婢没想过要害大人,奴婢只是不想受审……
“奴婢知您心善大度,江北人都说您菩萨心肠、佛子再世……求求您救救奴婢吧!”
菩萨心肠,佛子再世……
若是前世,他定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并为这样犹疑踌躇的自己感到可悲可耻。
可如今,他已经明白,要想救更多人、救自己,一味心软善良不可取,他需得变得心狠、学会更多雷霆手段,甚至是阴谋诡计!
“金晓,别哭了。”他清淡地说道。
跪在地上快要哭断气小内官一下绝望了,脊柱发软、整个人倒在地上。
“大人……”
“你不必死,也不必怕。起来收拾干净吧。”
轻描淡写的话却似一道霹雳,小内官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温润清雅的脸:
那双暖棕色的眸子,似乎在背后蕴蓄着某种坚决、笃定的力量。
*
当萧恒提早退朝,再次来到行宫别院时,远远便感到了园中不同寻常的气氛。
许是因为积雪,今日的空气要比往常纯净、安寂许多,他无心去追寻什么感受,纵身下马便疾步朝容云所在宫室而去。
行至宫门前,他的脚步猛地一滞。
只听里面传来悠长玄远的琴声——
安静的雪色之中,琴音回荡徜徉,狭窄的院落仿佛也变得空明渺远,那道门就在眼前,却仿佛踏不进、走不过,遥隔楚河。
萧恒微怔后跨过门廊,走向深宫——寒酥掩映中,眼前人素衣胜雪,如若空山芝兰,手拂七弦。
那声音空寂幽明,萧恒顿觉一切心事如云烟销散,唯余此人、此景。
他不通音律,对风雅之事连“附庸”都谈不上,视线却已离不开那人。
风霎起呼啸,将零星银砂吹起,掀起了容云的衣袂与广袖。而容云似乎忘却了寒冷,只在琴声中渐渐纵情,清音愈加铿锵激烈,面容愈加婉转哀凉。
萧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高高昂起头,如同一只濒死的天鹅,心莫名地向下一坠。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①
琴歌交相辉映,那人恍若天宫遗落人间的斛珠。
萧恒方才悔悟那日的苛责:白衣一无所染,却如此璀璨夺目,唯其如此,才是人间绝色。
良久的绝弦和沉默后。
“弹得好。”萧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纵然萧恒不喜读书,却也听得懂“凤求凰”三字。那件黑色大麾又再次落到了容云肩上,只不过这次落下的,还有帝王的半肩臂膀。
萧恒倾身而下,抓住容云略留了些葱白指甲的右手,一把握在手中,低声轻责道:
“冷透了,还不赶紧进去。”
容云没有即刻回应,而是困在情绪中迟滞了三秒。
这三秒,萧恒认真地看着他重新睁开眼睛,像冻僵的蝴蝶在春风中苏醒。
一股情愫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流遍了萧恒全身。
萧恒抱容云在火炉旁取暖,轻轻拨弄他发丝沾上的雪。容云倚在萧恒怀中,一动不动。
“为何,”萧恒开口问道,“你今日精神看起来不好,又为何?”
容云微垂羽睫,一字一句慢声说:“臣犯了错。”
“什么错?”
“臣放走了陛下的爱鸟。”
“为什么?”萧恒语气僵冷了一瞬。
容云摇头,轻轻牵动了萧恒胸襟的褶皱:“臣……也不知道。”
说罢,那股天然的愁绪又笼上眉头。
这世上鲜有男人配称为“美丽”。西子捧心、边塞落雁,尽是女子楚楚之态,男子便多只会惹人厌烦。
可容云却是个例外,他的心比温良的女子还软,以至于为此亡国。
——他已经足够可怜。萧恒虽不会任他滥情,却也并不少这一只鸟。
萧恒眉头松开,一句“罢了”刚要出口,容云却轻声道:
“臣听闻此鸟能在宴间起舞,越是震声奏乐、拍手相和,舞姿越是优美昂扬。”
“臣今日弹琴纵歌,有幸见到鸟儿起舞,何其美丽自由,可惜终不过是只笼中鸟。”
容云抬起惆怅的双眸:“臣将它带至林亭深处,见其迎风决起,不知情之所至打开牢笼,回神之时已不见影踪。”
萧恒垂眼望着怀中美人倦色:尽管几日间他被好好养着,却还是越发憔悴,像一枝荣华将枯的玫瑰。听他所言,竟是把鸟譬喻成自己,因这牢笼束缚而郁郁寡欢。
萧恒恍然看穿了怀中人的心思。他猛地抓住了容云的下巴,指节几乎扣进骨缝:
“你是说,你厌倦了这宫里的生活,想要早些出去,重获自由?”
容云双目被死死逼视着,如同被钉在刀板上细细审问。
他语意虚浮,眼神仍旧微倦中带着空洞:“臣不敢,臣是陛下的人,一切全凭陛下安排。”
萧恒从未起过同情的心猛然一揪:他完全不需要去同情谁,手中的人本就完全是他萧恒的东西——
容云现在众叛亲离,外面的人想杀他、忘恩负义的人要害他,萧恒是这世上唯一能袒护他的人,也是他唯一能仰赖、祈求的人。
与铁石心肠的萧恒不同,他看谁都可怜,却偏偏自身难保,像只小动物似的蜷缩在萧恒手心。
这种微小的触动让萧恒动摇了。
“七日之后,朕自会在青央为你行册封之礼,”萧恒继续拨弄着容云柔软的长发,眼中流光一闪,“长乐王。朕封你做长乐王,多一个名分,你便会多一分自由。”
容云身体微不可察的一动,嘴唇微微翕动,双眼依旧填满了迷惘之色。
萧恒略一沉吟,又道:“其他事朕自有安排,不必挂心,你就在此处安心等朕的消息,如何。”
萧恒问着,挑起容云的下巴,把那一缕虚浮空洞的目光抬起,紫色的双眸过滤着其中的情绪。不及容云应声,复沉声问:“若你喜欢白色,朕便替你做件白狐裘,如何。”
容云此刻却摇了摇头。
“臣听闻狐裘要在白狐一息尚存时生取其皮,臣不忍心。”他轻声、但坚决地拒绝道。
萧恒不由轻笑:“朕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那便令人做件白雀裘,只取其羽,不夺其命。”
白孔雀为百鸟之王,绝不会雌伏于任何事物之下。那正如容云所想。
而容云并没有作答,只是静静用拨琴的那只右手,回握住了萧恒垂在膝头的手掌,轻声道:“今日古曲,是臣专弹给陛下的,只有陛下一人听过。”
望着容云不再衰败枯萎的脸色,萧恒轻轻抬了抬唇角。
然而下一秒,容云就被猝然地按在桌榻上,右侧的靴袜也被摘下。
“你右足伤势如何了?朕今日在青央得了一剂止血除疤之药。”萧恒一边说着一边将容云脚踝抓住拉了起来。
容云脸色陡然一变——
如此唐突,甚至比要他“侍寝”更甚:他那双引以为耻的脚被萧恒抓着上看下看,冒昧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看遍了连他自己都嫌恶的角落——
容云张大了双眼,浑身都不由自主抗拒地缩紧,萧恒的目光扫过来,正对上了他那张诧异失态的脸。
“怎么了?”萧恒问道。
“臣……是痼疾,陛下不必挂心……”容云目光坠下,脸颊却不经意间烧红。
萧恒望着他变毛变色、受惊小兔一般的神情,脸色忽然严肃了三分。
容云被放下的脚向后缩着,心中又是一阵紧张:不知萧恒是否又会因此动怒。
然而,萧恒扔下伤药,骤然解开了身上的革带,一连将中衣都褪下,露出了结实坚韧的胸.膛。
容云讶然地微张双唇,望着重新靠过来的萧恒——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地袒在他眼前。
外翻的皮肉、色沉的血管,在皮表堆积成一道道沟壑,像是岩浆漫过开裂的地层,在萧恒刚韧坚实的肌.体上,反倒显得浑然天成,仿若一尺浴血鏖战的画卷。
“脸红什么。”萧恒嘴上斥责着,却紧紧盯住容云那因窘迫而涨红的雪白面皮: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可方天化日下,容云还是会又羞又呆成这样。满腹礼义廉耻的书呆子还真是可爱。
“不过是小伤而已。”
萧恒用目光指了指容云缩成一团的脚,又按在自己胸骨上,“曾有一把剑贯穿了这里,流了许多血,旁人都当朕要死了,现在也不过一道旧伤。”
说着,他又拉起了容云的脚腕,像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那样,将凉凉的药油沿着那日血流蜿蜒的方向涂了上去。
伤疤被细细盖上一层,萧恒却感到手中捧着的人在微微发抖,他抬眼看时,竟从那清隽身姿上,诧异地看到了一个不和谐的兆头——
容云,竟然……。
对此更加惊讶而羞愤欲绝的是容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竟会这样。
注:①诗歌节选自(汉)司马相如《凤求凰》。
一如既往想要评论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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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