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里啪啦——北平街上时不时就响起几串鞭炮声,在热热闹闹的冬天里,老百姓们迎来了新的一年。街上四处是红色的春联,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都期盼着宣宜十九年里,会有更好的日子。
去年年末,北平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也平息了下来,成了老百姓口中的饭后闲谈。
刚从东南亚回北平的阮老爷,以及三个脚夫,死在了东大街。凶手居然是江家的老管家张士诚。这个张士诚在被逮捕入狱后,居然还畏罪自杀了。
“嗐,这样的人,就应该给他点惩罚,哪儿能让他死得那么轻松?”
“对啊,就是可怜了江老爷了,几十年养出了一个白眼狼。听说这个张士诚,是因为勾结外人私吞江家的财务,被阮老爷发现了端倪,这才要杀人灭口!”
“哎,江老爷还因为张士诚的事情,非常抱歉,说都怪他没管教好下人,让咱们老百姓受惊了。江老爷因为这事,还在东街施粥呢,说是任谁都可以去领。”
去年收成不好,好多人都没饭吃。“江老爷真是菩萨心肠啊!”
宋阳炎早晨来警察厅上班时,刚好在门口听到了这番对话。除夕这天,警察厅也是不休假的,毕竟犯罪分子也不会休假。
“哟!小宋,新年好啊!”身后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宋阳炎转头,发现是赵志行。赵志行已经换上了新的衣服,勾勒出那个愈发圆滚的肚子。他一脸喜气的笑容:“你看看你,怎么今儿还满脸愁容,多不吉利。”
宋阳炎还在为阮老爷的案子操心,毕竟那是他上任后第一个案子。此案因为张士诚认罪,而且在牢里畏罪自杀,上头同时急着休憩,就催着草草结案了。
“我拿了些糕点给你,我老婆亲手做的,可香了!”赵志行这些时日和宋阳炎相处起来,倒是有些喜欢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小伙子了,人实诚也心好,有些傻愣愣的,那不得多关照一下。赵志行是本地人,有房有老婆,工资也不算低,日子过得很是顺心。
“谢谢赵哥。”宋阳炎接过赵志行手里的小袋子,眉间的愁绪也少了很多。
赵志行搂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走进去,边走边说:“我跟你说,我老婆认识一个小姑娘,人长得好看,性子也柔和,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宋阳炎连忙摇头,说自己还不到娶媳妇的时候。
好不容易到了办公室,躲开了赵志行这个连环夺命媒公,宋阳炎开始翻看案件的卷宗。
窗台被风吹开,他的窗子对着外街,荒凉一些,窗外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冷风灌进来,吹得卷宗哗啦啦作响。
血迹检验的结果出来了,凶器确实是张士诚房间里搜出来的那把刀。所有的证据都十分明确了,案子出乎意料地顺利。可是,宋阳炎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对了,那双被齐齐斩断的双脚,如果是那把钝刀砍的,得要多大的力气啊……张管家已经年过半百,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力气?
况且,张士诚的死也太突然了,还没等尸体检验,就直接埋到了乱葬岗。整个流程都很迅速,甚至没等到宋阳炎介入。
江千劭,宋阳炎心底念着这个名字,他到底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
北平最大的饭店——平安大饭店外,站着几十个保安,紧盯着路过的人。
平安大饭店按照惯例,今天是被包场的。江、刘、伍三家人会在这里一起吃年夜饭,今年还多了阮家。而其他两家人,蒋家老家是东北的,他们全家都会回家祭祖。
吴家是江西那块儿的,也会回那儿去,吴老爷说是要给早年的弟兄去拜年,还要慰问为他丢了性命的弟兄的家人。
下午三点,人就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平安大饭店把大堂重新捯饬了一番,放置了一个极大的圆木桌,可以容纳二十来人。还在大堂里搭了一个戏台子,挂上了今日的戏目牌子——穆桂英挂帅。
大堂里金碧辉煌,灯光亮堂,好不热闹。伍天元坐在座上,问他嫂子江怀蝶:“今儿怎么还请了人来唱戏?往年可都没有啊。”
江怀蝶:“是我爹请的人,大概是最近喜欢上了哪折戏,或者觉得哪个角儿长的不错吧。”
江怀蝶知道请的是谁,她爹最近常听杜老板的戏。但是江怀蝶没有和伍天元明说。最近二人不和,闹得满北平都是风言风语,江怀蝶生怕他不知轻重,在众多长辈面前失了礼数。
反正粉面戏装,伍天元也分不清谁是谁。
“姐。”江千劭拉开椅子,在江怀蝶旁边坐下。
“小劭啊,你来啦。”江怀蝶打量了了一下自家弟弟,很是满意。
江千劭今天穿了一身深棕色的西装,打着领结,还久违地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乍一看还有几分书生气,不过对上眼,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人。
江怀蝶是不担心找不到弟媳的,她弟弟这样的,找谁家姑娘都绰绰有余。
江怀蝶拉着江千劭说了好多家常体己话,滔滔不绝,江千劭最怕他姐这样了。好在阮家善不久之后就带着他娘来了,分散了江怀蝶的注意力。
阮家善的母亲是第一次参加北平的聚会,难免有些紧张,江怀蝶心思细腻,拉着人说话,给她介绍各家人物。
阮家善在江千劭旁边坐下,两人气氛略有些尴尬。自从上次葬礼之后,两人就没见过面,阮家善倒是有意去找江千劭,但是江千劭不知道在忙什么,总是找不到人。
“咳。”阮家善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父亲的事,我不怪你。”
江千劭略微侧目,看了阮家善一眼,轻轻笑了一下。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是你做的。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阮家善真诚地看着江千劭的眼睛。
“哦。”江千劭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因为这件事,所以才不再来找我了。”
两人之间的窗户纸被捅破,阮家善也自然起来,流露出熟悉的生动的表情:“你还好意思说,不都是你,江大少爷大忙人,我去你家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家。”
“哦,所以你才总是和吴家小子待在一起?”江千劭问。
“怎么?你这是吃醋了?”阮家善打趣,“你放心,咱俩最好了,都多少年了。”
“哼,吃个屁的醋。我只是跟你说,要小心吴中书。他有意接近你,你没看出来?”
阮家善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复杂,还什么故意接近。就不能是我有人格魅力,人家吴中书想和我交个朋友嘛!”
最近总统身体不太好,吴腾达手下动作挺多。在北平,生意做得最大的两家就属江、刘两家,江家亲近伍家,刘家亲近蒋家。现在终于来了一个阮家,吴腾达想拉拢阮家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唯独处在局中的阮家善本人,看不出来罢了。真是个傻小子。
“我跟你讲,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是在京华大学念书的,可厉害了!”阮家善和江千劭说。
“怎么?你这次怎么不紧张了?”
阮家善这人有个怪毛病,一和女孩子说话,就脸上红霞飞,嘴里半天吐不出一个象牙。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和她说话特别聊得来,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她是念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知道的可多了。虽然,总感觉她有点瞧不上我……”
阮家善和江千劭讲了讲他的苦恼,这小子原来是情窦初开了。江千劭乐得看阮家善追人吃瘪,人家女学生心高气傲,显然是看不上他这种富二代空肚囊的。
江千劭原本还想跟阮家善提一嘴,凶手很有可能另有其人。但是看着阮家善好不容易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又重新有了笑脸,竟然没说出口。况且他也不想解释自己杀了另外三人的事。
算了,让这个傻小子知道了也没用,只能让他烦心。反正江千劭也会找出幕后之人,顺手帮他把仇报了。
“今儿周侨怎么没来?”阮家善问。这段时间里,周侨竟是和阮家善也熟捻起来了。
“问我?我怎么知道?”江千劭狭长的眼睛一横,示意他问江戊尘。
“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回事?”阮家善拍了下心神不宁的江戊尘,问他周侨怎么没来。
江戊尘道:“阿侨每隔几个月就会发一次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昨天恰好碰上发病的日子了。”
江家找了好多大夫,都诊断不出周侨是什么病。也没人知道他发病是个什么样子,周侨只是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有几个好事的,躲在门口听过响,说是听见摔东西的声音,还有闷哼声和哭声,怪吓人的。
周侨不让任何人进去,江戊尘也没办法,只是会守在周侨的院子外,生怕人出什么事。今天他就打算提前离开,去守着周侨。
“这人就是个事儿精。”江千劭冷笑,摇了摇头。
这顿年夜饭极为丰盛,有二十多道菜,都是北平顶尖的厨子做的,色香味俱全。随着菜一一被端上桌,戏台也拉开了帘幕。
“今天这个唱戏的,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伍天元随意往台上瞅了一眼,台上的花旦不似平日的扭扭捏捏,而是颇有几分英姿飒爽。
刘文华温和笑了笑:“伍兄你对戏曲的看法未免太片面了,就算是旦角,也是各有特色的。今儿这出穆桂英挂帅,讲的是穆桂英代父出征,保家卫国的故事。穆桂英勇敢坚韧,是为女中豪杰。”
“这出戏倒是有几意思,不过我听不懂他们的词。”
“如果伍兄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跟你讲讲。”
台上人水袖甩起,身段纤细又不失力量感,眼神坚定锐利,虽然是在戏台上,却让人仿佛身置战场,面对的是国家危亡,敌人百万雄兵。
配合着刘文华的讲解,伍天元渐渐开始能听懂一二。他的眼神从不屑到了沉静,台上穆桂英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情绪。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穆桂英得知父亲穆嵩去世的消息,决心代父出征。听见战场的号角,她的心意愈发坚定。想起了当年,她随军出征,桃花马上意气风发,敌人的血溅在她女儿家的石榴裙上。
“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百万兵三字拖得很长,婉转又声势浩大,回荡在整个大堂,听者无不动容。一字落定,穆桂英站住身,眼神威风凛凛,伍天元觉得那目光就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江千劭心里有事,没仔细听戏,自然也没注意到伍天元的不同寻常。他吃得差不多了,就起身跟长辈告辞。江戊尘见着他大哥打头走了,也寻个借口回家找周侨去了。
天已经半黑,人人几乎都在家吃团圆饭,没几个人站在寒风瑟瑟的街道。江千劭拦住一辆黄包车,摇摇晃晃向郊外去。
黄包车停在郊外一个孤零零的坟冢处。车夫拿着钱,缩了缩手,赶紧往回去了。怎么会有人在除夕夜还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坟地来,真是奇怪。
坟冢前有一个一身黑的男人,似乎已经等了一阵了。
“千爷。”男人没叫他大少爷。
江千劭走到墓前,从男人带的箱子里拿出蜡烛,点燃了放在墓碑前。他又把纸钱借着烛火点燃,看着灰烬随着风飘散。
风很大,火光忽明忽暗,闪在他生得一副薄情相的脸上。借着火光,男人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母——宣泽兰”。
没有家族,也没刻亲人的名字。但是男人猜,这应该就是江千劭的母亲了。
“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男人回过神,说:“我们的人查了很久,查到了的唯一的线索,就是‘凤尾蝶’。”
江千劭没由来地联想到了张铁匠的破损订单,那个孤零零的凤字。
“这个凤尾蝶是复兴社的杀手,出手狠厉,任务从来没有失败过一次。阮老爷的死,和凤尾蝶的手法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复兴社吗……”江千劭喃喃。
“对,这个组织在广东一带扎根,势力扩散极快。”
“这个组织我倒是略有耳闻。”江千劭烧完纸钱,拿起手帕擦了擦手,站起身,“听闻他们残害了不少进步人士,想着复兴封建制度。哼,真是愚蠢,愚不可及。人怎么可能和历史潮流抗衡呢?”
宣宜十九年就这样开始了,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江千劭慢慢勾起嘴角,他注定要卷进这个诡谲大网里。
来年开春,商会也是时候该改朝换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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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