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结束已经九点多了。
江昆先行去一楼结账,结完帐跟刘杰说了一句楼下等他们,然后便在大堂休息区的沙发处坐下来,开始处理一些群里堆积的工作消息。
今天输入法有点怪,害他编辑了好几次,终于把成功把文件和消息一块发出去,突然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昆?”
江昆抬起头,看到一脸意外的陈柯。
自上个月公司那面,他们再没见过,今天再次见到这张脸,江昆发现自己居然连分手时那种狼狈的心情都回想不起来了。
只剩下一丝淡淡的无奈。
果然影视城是个很小的地方。
陈柯很快反应过来:“剧组聚餐?”
“恭喜啊,听说江河要做《沉世》,还是搭上了承映,果然不愧是你啊,一直都这么厉害。”
江昆望着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明知道这声恭喜大概率不是出自真心,成年人的体面还是让他平静的回了句,“谢谢。”
陈柯觉得江昆这张脸确实不错,也很听话,要是可以,他想……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否定了,他还是了解江昆脾性的,没必要自取其辱。
陈柯耸耸肩,那个几乎让江河受到致命打击的丑闻,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穿着正装,腕上是最新款的百达斐丽,很明显也是从某个饭局出来,“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都尽量向前看吧,毕竟还在一个圈子,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的,希望到时候还能心平气和的说几句话。”
“不是有句话叫做,什么都比不上老情人不是吗?”
江昆感觉自己被分离成了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觉得痛苦,另一个因为蚕食着这份痛苦而感到快意。
开了一整天围读会,在饭局上应付各种交际也没涌上的疲惫,在此刻幽灵一般爬上他的肩膀,使他欲坠,叫他难言。
江昆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拢紧外套,从沙发上站起身想要离开。
“这不是江总嘛?”一个女人从身后走来,站到陈柯旁边,是天裕传媒的齐总。齐裕央虽然年近四十,但是保养极佳,葱段般的五指自然的搭上陈柯的胳膊。
陈柯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看了一眼江昆,没说话。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只要你有资本,那些舆论里觉得顶破了天的、这次铁定完蛋了的事,根本伤害不了你分毫。陈柯肯定十分擅长利用自己的资本,跟别人换取他想要的东西,他现在跟齐裕央换,以前跟江昆换。
现在连悲凉也没有了,江昆只觉得胃里难受。
好烦。
都怪肯特汀非要他尝一口那盘香辣蟹。
“好巧哦,江总的剧组也在这里聚餐吗,我们家心怡总和我夸你呢,这次的本子也是,听说是跟江河合作,她就说一定要接下来,其他活动都不管了。”
“她年纪还小,你多照顾她。”
齐裕央不愧是千年的狐狸,一个人人都想抢的馅饼被她随口几句,说得倒像是江河承了情,不过江昆不欲与她争辩:“我会的。”
说完江昆便掠过还想说些什么的陈柯,道了告辞,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往回无知无觉的走了一段,江昆才发现这是去包厢的路,又转过身,重新向大堂走去。
刚想掏出手机看看刘杰有没有回消息,就看到他刚刚坐着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也看到了他,站起身走过来,看着江昆说:“太热了,下来透透气。”
“哦……我这边好了,走吧。”
于是二人并肩朝车库走去。
江昆心里是从未有过的乱:什么时候下来的……刚刚怎么完全没看到……
他不说话,肯特汀自然不会主动搭话,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漂浮在安静的空气中。
就在江昆终于把自己从思绪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想要聊些什么缓解这份尴尬时,默默走在旁边的人突然开口道:
一句话就把他钉在原地。
“前男友?”
江昆难堪的闭了闭眼睛。
果然看到了啊……可是,为什么非要说出来?
肯特汀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两人刚好走到拐角,前后无人,肯特汀倚着墙微微弯下脖子,从烟盒里叼了根Marlboro,却不点,只咬着爆珠玩。
江昆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肯特汀看了一眼那个无声抗拒的黑脑袋,紧接着又轻轻往湖中央投下一颗石子。
“你眼光……还蛮差的。”
这烟味道也太呛人了吧。
刚刚听到陈柯大言不惭劝他放下时只觉疲惫,面对齐裕央故作姿态的炫耀时也尚能维持冷静,如今肯特汀轻飘飘的一句话,江昆却有种被人迎头打了一棍的闷痛感。
随之而来的是猛然从胸口升起的难以言喻的委屈感。
……关你什么事啊!
明明……
明明他根本不想的……
江昆一直不说话,肯特汀终于感觉自己自己似乎有些多话了,但并没有立刻后悔,直到站起身,又往前走了两步。
“……”
肯特汀猜江昆肯定不想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
像是委屈到了极点,但又努力不想哭出来,于是咬着下唇竭尽全力憋着眼泪,肯特汀有些无奈的想,他知不知道,自己这副睫毛濡湿、泪珠将落未落的模样……
更让人想欺负了。
江昆感觉右边眼睑被轻轻碰了一下,留下薄荷味的温度。
“我错了。”
黄线外,不断有车开进来又有车开走,匆匆照亮这片天然隔离的死角,又马上归于晦暗,江昆的心也跟着闪烁不定。
“原谅我吧。”
趴在无菌布中央的白猫瘦的吓人,刚清理完身上的污物,仍是无精打采的闭着眼,连尾巴都不太动弹,只有毛绒绒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检查结果还好,主要是营养不良,加上有点腹水。”
江昆轻轻摸了下小猫的脑袋。
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这只刚刚从垃圾桶边捡到的小猫,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呼唤,艰难的挪动着脖子,蹭了蹭他的指尖。
“没事就好,那我去缴费。”
江昆拿着缴费单来到窗口,钱柠姗一看到他便眉开眼笑道:“江老师,你又来了!”
“这回又是在影视城捡的流浪猫?”
“嗯。”影视城人口流动量巨大,不少租房住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会养宠物,可惜的是,每年被丢弃成了小流浪儿的猫猫狗狗数量也不少。
这里是离影视城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虽然江昆没在这养宠物,倒是意外成了常客。
钱柠姗接过缴费单:“你救了这么多流浪猫,干脆收养一只得了。”
江昆摇摇头:“我照顾不来的。”
有个昆布已经够他受了。
昆布是只浅色的拉布拉多,如今快四岁了,陈柯追他的时候,江昆一直不松口,他知道江昆喜欢狗,就直接抱着当时才三个月的昆布去他家,说送给他当礼物,江昆很惊讶,他确实喜欢小狗,一直没养是因为担心工作太忙。
他让陈柯退回去,陈柯坚持说退不了他不养就送别人吧,江昆就只好收下了。
他从来不觉得和陈柯分手这件事会对昆布造成任何影响,他想得很清楚,人是人,狗是狗,虽然人烂了,昆布依旧是他儿子。
从宠物医院回到在影视城租的小区,路程大概30分钟。
江昆一进门就先去厨房,将刚买的食材放进冰箱,晚上没什么胃口,决定吃点简单的。
刚掏出两个西红柿,餐桌上的手机响起来。
是蒋云舒。
江昆用纸巾擦了擦手,接起来。
“喂。”
“在剧组?”
“在家,明天开工。”
“晚饭吃了吗?”
“还没,你呢?”
“刚和你爸吃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下个月你爸过生日,你请个假回来看看他吧。”
听到这个请求江昆没有太意外,但他并不觉得江文钧想看到他,大概率是蒋云舒私自提的,“组里走不开,我会打钱过去,你替我给爸挑个礼物吧。”
电话那头又陷入沉默。
江昆知道自己的话肯定又让蒋女士伤心了。
他和父亲之间是怎么走到如今这步的呢……大概是从他不顾江文钧的反对选了电影这条路开始的吧,这么多年,两个人都固执的守着自己划下的线,逐渐缠绕成难以解开的结。
“哎……你呀”,蒋云舒的声音带着难言的疲惫,“就不能让让你爸爸吗,那是他追求了一辈子的事,说放弃怎么可能会容易呢……”
江昆垂着眼,看上去既不焦急也不退缩,他语气轻柔但吐字坚定道:“那是他一辈子的追求,可是妈妈……我也有想要追求一辈子的事。”
“如果他无法尊重我,我也不想去假装理解他。”
挂了电话之后江昆又不可避免的心情低落起来,望着锅里沸腾的气泡发呆,倒汤的时候还把手烫了一下,左手食指迅速红了。
江昆将手放在凉水下冲洗的时候,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到高考后的那天。
那时江文钧刚得知江昆偷偷报了电影大学,震怒之下,拎起手边的青花瓷朝他扔了过去。
可能因为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也可能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江昆对当时那瞬间发生的事几乎没有任何记忆。
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他瘫坐在一堆碎片中,耳边突然传来母亲的尖叫。
他抬头望去,看见老宅二楼上,蒋云舒扶着栏杆,正神色急切的指着江文钧说些什么,似乎在责怪他摔了自己的嫁妆,而江文钧背着手站在那台古老的立式挂钟的前,身段一如既往的清秀挺拔。
没有人看向他。
那时,18岁的江昆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父母可能并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