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荒舟大陆上连三岁孩童都知道,那孔方城,是个魔窟,是人间炼狱,凡是进去的人就没有能出来的。
里头住的,尽是无人见识过的妖魔鬼怪,以人为食,一顿能吃好几个小孩。
那孔方城的城主,名字是个忌讳,普通人光是念出来,心肝都要颤上三颤。
总之,这人间若是有什么地方不能去,那这孔方城必打头名。
丰水源是荒舟大陆分布最广,跨越地界最多的一条河,它源自北方极寒之地,绕孔方城一周,分水路向东、西、南三个方向流去。
因着孔方城出了个那样的城主,环孔方城那片水域的船家,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走水路的人宁可绕远点去临近的边城渡河,也不愿绕过孔方城。
这不,船夫世家出身的李老头今日仍如往日一般坐在岸边钓鱼,身旁的木桶中已然有几只活蹦乱跳的鱼儿了,李老头听见动静,“啪”一声将桶盖盖上,嘴里咕哝着什么。
以前这片水域和李老头同行的船夫什么张老头,刘老头都走得走,死得死,剩他一人,为了等他多年前走失的老伴,始终不愿离去。
李老头正放空着,忽然手上一紧,他回过神来用力一挑,又是一条水光粼粼的大鱼咬住钩子被钓上来。
李老头边摘鱼边嘟囔着:“这些个鱼儿,究竟是不知这钩子凶险呢,还是明知是险路,却为了得到蚯蚓而义无反顾呢......”
“这恐怕只有鱼儿自己知道了。”
李老头正小心地握着大鱼往桶里放,冷不防一道声音传来,差点没吓得他把鱼丢回水里去。
他盖上桶盖,朝声源处看去,来人一袭墨色斗篷加身,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李老头行船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他观来人身量纤细,虽声线是女子少有的低沉,但也可鉴此人是个姑娘。
“姑娘可是要渡河?”
“船家,孔方城。”
李老头反复打量神秘的姑娘,禁不住出言提醒:“姑娘,这孔方城可不是个好去处,若非必要,姑娘还是原路返回吧。”
那姑娘篷帽微颤,似是有了些微情绪波动,“船家只管送我渡河便可,小女自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李老头解下绑在桩子上的麻绳,“那便上船吧。”
“多谢。”
“姑娘坐稳扶好了!”
世事总是变化无常,难辨难料,谁成想曾盛名一时,为人称道的孔方城,如今却成了臭名昭著的死城。
楚尧守在城楼上,回望依旧繁华的街市,常感恍惚,仿佛一切从未改变。
沈姝未亡,大人未变,他依旧是府衙里的侍卫,而不是这世人口中妖怪之城的守门人......
粉猪妖苟苟捏着脖子上变身用的金铃铛,抬眼一看,见楚尧身形伟岸却神色消沉的站在城楼上,顿生捉弄之心,扯下铃铛,化出原形,灵巧的像个猴子,攀跳上了城墙。
“喂!那个看门儿的!”
楚尧一听见这囔囔的“猪叫声”就觉得头疼,自从那天他无意差点将赶来投诚的苟苟当成普通的家猪给炖了后,这粉猪崽就三天两头地来找他的事儿。
心知自己有错在先,他也不好反抗,每次都默默不理。
为了让楚尧听懂特意说了人话的苟苟:你才猪叫!你全家都猪叫!
楚尧礼貌作揖:“不知苟苟姑娘有何贵干?”
并没有什么贵干纯属找事儿的苟苟尴尬的咳了一声,“没啥事儿,”搓搓猪蹄,“......你看什么呢?”
“......看门呢。”
“......”苟苟被噎了,她猪蹄一抬,又戴上铃铛,化为人形,“我知道,我说你往城里看什么,守门不是应该看外面吗?城里有什么好看的?”
“牛先生在摆素菜摊,花小姐张罗着包子店,狸猫大叔又在写谁也看不懂的字画。
还有苟苟姑娘轻快逛街的身影,这些,都很好看,比方圆十里无炊烟的城外好看。”
粉猪崽微张着嘴愣住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看门的,好像有点儿美味啊......
“你干什么?”楚尧谨慎的后退,躲开黑眼珠像个漩涡,身子越靠越近的苟苟。
黑漩涡一下清明,苟苟退开,脸比她的粉猪皮还红。
她正欲辩解两句,城门上“招贤纳士”的告示随着风飞了上来,盖在她头上。
“什么东西?”
楚尧接过来告示,“又有新客来了。”
“楼下的贵客,请上来吧。”
来客闪身上来,“黑水环城,客渡水来,城门不开,只邀上楼。这孔方城的待客之道,还真是不负死城之名。”
斗篷遮身,篷下面具,紫光环绕,似乎......来者不善?
楚尧沉思片刻,选择了不得罪,“招待不周,还望客人见谅,但招贤之心,日月可鉴。”
“一介凡人......却与妖魔精怪为伍,你是世人的叛徒吗?也配与我周旋?”
“你这人说什么呢!?”苟苟掌中聚力,直对出言不逊的所谓来客。
“苟苟姑娘,不可!”楚尧忙唤,仍是晚了一步。
二人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来客动作,苟苟便被甩出数米,重重撞上围墙。
“咳咳咳......咳咳......”
“不自量力。”
楚尧跑过去扶起苟苟,“你没事吧?”
苟苟摇了摇头,示意并无大碍。
“客人此举何为?孔方城只接待投诚之人,来客若无此心,还请离去。”
楚尧眼中怒意难掩,他从前以为精怪妖魔一类多为无礼之辈,然而接待过无数妖怪之后,他发现六界中人也各有规矩,上楼与他对面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像今日这人,明显来者不善。
来客沉默片刻,复摘下头上的斗篷帽,然而脸上覆的面具严丝合缝,别说眼睛,连嘴巴都没露出来分毫。
“小女子跋山涉水前来,自然是来投诚的。”
楚尧和苟苟面上都有几分诧异,方才这人裹得严实,说话声偏低沉,他们还以为这是个男子。
“既是来投诚,便随在下去见我们城主吧。”
来客未及出声,一道剑影直直袭来,她侧身闪过,看向将将落地的人。
“偷袭,实非君子所为。”
“原来欺凌弱小竟该是女子所为?”
沈清和嘴边噙上一抹阴阳怪气的笑,不知如何动的身,眨眼间便到了女子跟前,二人相差不过半步远。
他们俩“脉脉相视”,后方的楚尧和苟苟却觉得有些站不住了。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怎么释放那么强的威压?”
“......不知道。”
大人面对来客,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地对待,今日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从未有过。
沈清和举起手,作势要摘下女子的面具,“姑娘来投诚,怎么还蒙着面?”
“沈城主自重,”女子退步,“小女貌丑如鬼,恐有辱沈城主清目。”
“不怕,揭下来吧,合伙人自然得坦诚相见才好。”沈清和再度上手。
“沈城主!”女子持剑挡在二人面前,声音中已有怒意。
苟苟不解的挠了挠后脑勺,“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你们城主大人了?”
楚尧附议,“我也看不懂了。”
“大人!”一抹赤色身影驾快马而来,直上城楼,堪堪落在沈清和与那女子面前,“吁!”
“你怎么来了?”沈清和收起微末的吊儿郎当之色,问道。
温岭若翻身下马,向在场几人点头示意,“听闻城里新入了客,我来看看。”
楚尧懵逼脸:之前上百个客人来怎么没见你来看过?
三年前,冬末春初,距离妖界妖王大婚之日还有月余,妖界忽然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沈清和只身立于妖王城门前,长身玉立,虽孤寡,却威势凛凛,不容忽视。
新任妖王信权听闻是近来声明鹤起的孔方城城主前来,思量之下,竟决定亲自出来会会他。
后来二人于门前长谈,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竟然让信权同意沈清和把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温岭若带回人间界。
后续有人探问,皆无果。
如今三年已过,几人中变化最大的除了沈清和,这第二个便是温岭若了。
不知何故,之前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可爱小姑娘在与沈清和独处相谈半日后一去不复返。
现在的温岭若不苟言笑,雷厉风行,成日在烈训营里练兵习武,把讨伐闻人陌与闻人离二仙视作唯一信念,俨然成了孔方城里令人避之不及的狠辣女将军。
沈清和颔首,“那你带这位姑娘去竹舍住下吧。”
“是。”
温岭若打开腰间锦囊,将红绒宝马收入其中,平掌邀请,“姑娘请。”
“这丫头,今儿怎么这么有礼貌?”
温岭若凌目扫去,苟苟立时闭嘴,你还别说,她粉猪崽崽在这城里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这比她还小上几百岁的青狐狸。
女子听到温岭若说话,却是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跟上去,虽动作细微,沈清和还是观察到了,他神色自若,俨然心中已有定论。
“大人,你还没问她叫什么,我怎么记录啊?”楚尧神游回来,忽然想起来孔方城的妖魔鬼怪都要记录在册,转头看向沈清和。
“她姓沈,应该......是个神族吧。”
“神族?!”苟苟惊呼。
族里的老猪妖曾经讲过一段故事,说这神族曾为六界之首,却因为万年前的一场大战,早已退出六界之外,更名炎古。
神隐于外,千万年来,各界后辈几乎无人见过神族,恍然间人界来了个神族,看着还挺有实力,不可谓不令她震惊。
而且,神族早已不再过问五界之事,这孔方城招贤纳士,大家都知道是为了什么,此人此举,难不成是神族将要回归六界?
此事,可是非同小可......
“神族怎么了?”楚尧问道。
“没......没怎么。”
沈清和的眼神太过嚇人,苟苟答着楚尧的问话,却悄摸观察着沈清和。
“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神,只要入了我孔方城,那便是城中人,没有族别之分,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不要多问。”
“是。”“是。”